2025-09-11 产品展示 103
一场爱情可以搁置。
一个人的抱负却不行。
沈卓航活过一辈子,才弄明白这个道理。
这一次他睁开眼,回到了八零年代,他决定不再为了虚无的感情,堵上自己的人生。
至于蒋韵萱,那个曾经占据他整个青春的女人,如今在他新的人生蓝图里,只是一个名字。
他们两个人,沈卓航和蒋韵萱,将在这片滚烫的土地上,各自奔赴前程。
他选择了一条和上辈子完全不同的路。
这是他用一次死亡的代价,换来的清醒。
1984年,夏天把漠河烤得滋滋作响。
第一高中的校园里,空气都因为躁动而变得黏稠。
“多拿一分,碾过身后千人万人!”
“进了清华,你跟伟人做校友;入了北大,你和先贤论古今。”
沈卓航盯着窗外墙壁上那片刺眼的红色,每一个字都像烙铁一样烫进他的眼睛里。
他真的回来了。
高考结束后的第十天。
他胸口一阵狂跳。
*一切都还来得及,这一次,绝对不能再走错。*
老师那带着惋惜的声音在他脑子里盘旋。
“沈同学,你真想好了?为了娶蒋营长,就把去北大的资格,拱手让你弟弟?”
沈卓航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用力攥住。
上辈子他就是这么蠢。
为了那点可笑的爱,他亲手葬送了自己的前途,最后换来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结局。
不能再傻第二次了。
他把怀里的书抱得更紧了些,书的硬角硌着他的肋骨。
他语气坚定,每个字都清晰无比。
“不,我不让。”
“老师您说得对,我们读书人,不能只想着风花雪夜,得为这个国家做点什么。”
“而且,我对北大兴趣不大。”
“我想去国防大学。”
他忘不了上辈子。
十五岁那年,漠河的大雪能埋掉半个人。
第一团的老朱团长,为了把他从雪堆里刨出来,自己再也没能站起来。
然后,沈家父母就把老朱的儿子,朱启晖,领回了家。
他们说,从今往后,他就是沈家的二儿子。
从那天起,沈卓航的人生就彻底拐了弯。
只要朱启晖在,他就必须退让。
新衣服要让。
向阳的房间要让。
连父母的笑脸都要分出去一大半。
到最后,他们甚至要他把保送北大的名额也让给朱启晖。
北大是沈卓航熬了多少个夜晚才摸到的门槛,他当然不肯。
可小姨蒋韵萱知道他对她的那点心思。
她就用这个当筹码。
她说,只要他让出名额,她就嫁给他。
感情这东西,冲上头来,什么理智都没用。
他点了头。
*那时候真是鬼迷心窍,以为娶了她就拥有了全世界,结果呢?她心里根本没我这个人。*
婚礼办了,证也领了。
蒋韵萱转头就去了北京,留在那儿照顾要去上大学的朱启晖。
独留他一个人在漠河。
*活该,都是我自己选的。*
这一次,他绝对不会再跟蒋韵萱扯上任何关系。
也绝不会再放弃读书的机会。
*我得为自己活,堂堂正正地活。*
“好小子,你想通透了,老师就踏实了。”
“你的分数,上国防大学绰绰有余,就是可惜了北大的名额。”
“不过没事,你是我带过最出色的兵,我相信你到了哪里都能报效国家。”
沈卓航跟老师道了谢,拿过志愿表,重新填上了那几个字。
然后,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学校。
街上,穿着蓝色工装的人们,骑着叮当作响的自行车来来往往。
他站在这股人潮里,才终于有了一点真实感。
*我真的回来了,这辈子,不能再有遗憾。*
他抬手挡住刺眼的阳光,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弧度。
真好。
这一世,他要活得比谁都精彩。
回家的路上,还离家属院老远,沈卓航就看见门口停了辆军用吉普。
蒋韵萱靠在车门边上,站得像一棵白杨树。
一身军装,利落的短发,整个人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气。
蒋首长最疼的小女儿,漠河战功赫赫的营长。
光是这两个头衔,就足够让人仰望。
沈卓航的爷爷和蒋首长是过命的交情。
论起辈分,他得管蒋韵萱叫一声“小姨”。
上辈子,跟这样的女人天天待在一起,不动心太难了。
*可那点心动,后来变成了剜心的刀。*
他最大的错误,就是动了那份不该有的心思。
正出神,蒋韵萱一道冷冰冰的视线射了过来。
“上哪儿去了?”
沈卓航脚步顿了一下,语气平淡。
“学校。”
蒋韵萱还想再问点什么。
这时候朱启晖从吉普车上跳了下来,两只手拎满了购物袋。
“小姨,谢谢你给我买这么多好东西。”
沈卓航的目光扫过去。
衬衫,夹克,锃亮的皮鞋,还有一块梅花牌的手表。
他心口像是被针扎了一下。
*凭什么。凭什么他一来,我所有的一切就都得靠边站。*
朱启晖住进他家后,他先是忍让,后来直接被挤兑到了阳台,连饭都只能吃点剩的。
蒋韵萱看不下去,把他接到了军属大院。
那段日子,他才算过上了人的生活。
从前,这些好东西,蒋韵萱只会买给他一个人。
现在,这份独有的偏爱,也没了。
*她的好,原来这么不值钱。*
沈卓航觉得那画面晃得他眼睛疼,加快步子回了家。
一进房间,他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从柜子最深处翻出一个盒子。
一盒大白兔奶糖。
盒子旧了,上面的兔子图案都掉了色。
他从小就爱吃甜的。
以前只要他一哭,蒋韵萱就跟变戏法似的,从兜里掏出这种糖来哄他。
后来他舍不得吃,一颗颗全都攒了起来。
*我真是个傻子,还以为这是什么宝贝。*
他天真地以为,这些糖,就是蒋韵萱在乎他、喜欢他的证据。
现在再看,不过是他自己的一场独角戏。
保质期早就过了。
泛黄的糖纸跟化掉的糖黏在一起,撕开费了好大的劲。
沈卓航剥了一颗放进嘴里。
记忆里那股温暖香甜的奶味,一点都没有了。
一股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。
他皱着眉,低头把糖吐了出来。
“过期的糖,果然不能要了。”
过期的温暖,也该丢掉了。
*让这一切都过去吧,我得开始新的生活了。*
他抱着糖盒走出去,准备扔掉。
正巧碰上回来的蒋韵萱。
她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盒子,没认出来。
反而说了一句:“少吃点糖,对牙齿不好。”
沈卓航听了这话,没来由地扯了下嘴角。
心里堵得难受。
*她连自己送的东西都忘了,我还指望她能记得什么。*
他当着蒋韵萱的面,手一扬,盒子在空中划了个抛物线,准确地落进了垃圾桶。
“知道了,小姨。”
“我以后,再也不吃了。”
把那盒大白兔扔掉的瞬间,沈卓航感觉压在心口的一块大石头总算搬开了。
蒋韵萱的眉头拧了起来,觉得他今天怪怪的。
*这小子怎么回事,难道是因为名额的事,心里不痛快?*
她没深想,只是淡淡地说:
“收拾一下,晚上跟启晖一起回家吃饭。”
沈卓航一听,立刻就拒绝了。
“我不去。”
*回去看那对偏心父母的脸色吗?我才不去。*
他知道自己一回去,就要面对什么。
没完没了的指责和说教。
但他从来都没有说“不”的资格。
二十分钟后,沈家。
沈妈妈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,沈爸爸就开了口。
“你跟老师说好了吗?把北大的名额让给启晖。”
沈卓航没出声,扒拉着碗里的米饭。
*让?做梦去吧。*
沈爸爸以为他还在闹别扭,语气放缓了些。
“卓航,你要懂事,把机会让给你弟弟。”
沈妈妈也跟着劝。
“是啊,启晖跟你不一样。你成绩好,明年再考一次就是了。”
朱启晖在旁边怯生生地说:
“妈,你们别逼哥哥了。”
沈妈妈心疼地摸了摸他的头。
“傻孩子,你们虽然不是一个妈生的,但也是亲兄弟。让他让个名额怎么了!”
这话听在沈卓航耳朵里,只觉得无比讽刺。
*亲兄弟?你们什么时候把我当过亲儿子。*
从小到大,他跟朱启晖受到的待遇,一个天上,一个地下。
他怎么都想不通,自己明明是亲生的,为什么父母的心,偏到了胳肢窝。
沈卓航还是不说话。
沈爸爸的脸色沉了下来。
蒋韵萱看了沈卓航一眼,平静地开口:
“卓航已经答应了。这个名额给启晖,他自己明年再考。”
这话倒也不假。
那是上辈子的沈卓航答应的。
这辈子的他,早就反悔了。
但他不打算现在说。
三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。
沈卓航点了点头,面不改色地撒了个谎。
“嗯。录取通知书一个月后就到了,到时候弟弟就能去北大了。”
这话一出,三个人脸上都绽开了笑。
“谢谢哥哥。”
“你这孩子,刚才问你怎么不吭声呢。来来来,吃饭。”
沈妈妈破天荒地,自从朱启晖来家里之后,第一次主动给沈卓航夹了块鱼。
“这是妈特地给你买的,贵着呢,快吃。”
可是。
沈卓航把那块鱼肉夹起来,放回了沈妈妈碗里。
“妈,你记错了。”
“我海鲜过敏,爱吃鱼的是弟弟。”
*他们连我吃什么过敏都不知道,真是可笑。*
屋里的空气瞬间又僵住了。
沈妈妈脸上也没什么愧疚。
“哎呀,瞧我这记性。那你吃别的。”
说完,她把那盘鱼整个端到了朱启晖面前。
沈卓航早就料到了。
他们不在乎他,又怎么会记得他的喜好。
*习惯了,无所谓了。*
他低头扒了口饭。
突然,一块牛肉落进了他碗里。
是蒋韵萱夹的。
他愣了一下,抬头看她。
却见她也给朱启晖夹了一块。
沈卓航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。
是啊,还在期待什么呢?
她的那点好,早就不属于他一个人了。
他彻底没了胃口,放下了筷子。
就在这时,院子外响起了汽车喇叭声。
紧接着是警卫员的喊声。
“蒋老首长回来了!”
沈卓航眼睛一下子亮了,拔腿就往外跑。
正好看到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从车上下来,手里还提着一个红双喜的包裹。
“蒋爷爷!”
“小卓航!快来,听说你考得不错,爷爷给你带了礼物。”
沈卓航的眼眶有点热。
他正要过去,就听见“嘭!嘭!”两声。
院子角落里的烟花冲上天,炸开一朵朵绚烂的花火,把整个夜空都照亮了。
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天空。
蒋老爷子欣慰地点点头,拍了拍蒋韵萱的肩膀。
“不错,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。还记得卓航喜欢看烟花,知道给他准备礼物打气。”
蒋韵萱看了沈卓航一眼。
随后却把朱启晖拉到了蒋老爷子面前。
“爸,还有一个月,启晖就去北大念书了。”
“这烟花,是我特意为启晖准备的庆祝礼物。”
蒋老爷子的笑容僵在了脸上。
他的眼神越过朱启晖,带着一丝担忧,落在了沈卓航身上。
沈卓航还站在那儿,脸上还挂着笑。
鼻子却因为蒋老爷子那一个眼神,酸得厉害。
*只有蒋爷爷,是真心对我好的。*
这个世界上,只有蒋老爷子会毫无道理地护着他,对他好。
可惜上辈子,他一头扎进情爱里,辜负了蒋爷爷对他报效国家的期望。
烟花在一片诡异的安静中落下了帷幕。
蒋韵萱先开了口。
“爸,我有个事要跟您说。我打算和卓航……”
沈卓航知道她要说什么,立刻抢在她前面。
“蒋爷爷,您坐了一路车肯定累了,早点回去歇着吧。我明天再去找您聊天。”
*结婚?别开玩笑了。*
蒋韵萱皱着眉,不解地看了他一眼。
*这小子今天怎么回事?*
蒋老爷子点点头。
“还是小卓航会心疼人。那我先回去了,你明天记着来。”
沈卓航应下了。
蒋老爷子一走,蒋韵萱就把沈卓航拉到一边。
“你为什么不让我提我们结婚的事?”
因为我们结不成了。
沈卓航看着她那双总是很冷的眼睛,在心里回答。
他沉默了一会儿,才找了个借口。
“老人家晚上血压高,我怕蒋爷爷一下子受不了这个刺激。还是慢慢来吧。”
“等我找个好机会,我来跟蒋爷爷说。”
蒋韵萱想了想,点了点头。
“好。那你记得早点说,毕竟还要准备婚礼。”
她话音刚落,朱启晖突然尖叫起来。
“你们要办婚礼?你们要结婚?!”
沈卓航用和蒋韵萱结婚作为交换条件,把北大的名额让给朱启晖这件事,沈家人还不知道。
朱启晖的脸瞬间变得惨白。
沈父沈母一看,赶紧跑过去。
“启晖,你怎么了?”
朱启晖指着沈卓航,捂着胸口,上气不接下气。
“爸,妈……哥哥要和小姨结婚!”
说完这句,他眼睛一翻,直挺挺地倒了下去。
*又来这套,真没劲。*
沈父沈母错愕地看了沈卓航一眼,但根本来不及说什么,眼里心里全是晕倒的朱启晖。
“启晖?启晖!”
一向镇定的蒋韵萱也慌了神。
“快,抱上车,送医院!”
很快,三个人带着朱启晖,上了车,绝尘而去。
只留下沈卓航一个人,站在车尾扬起的灰尘里。
*看,我又被扔下了。*
只要碰上朱启晖,他好像永远都是输家。
他站了很久。
迎着夜里的凉风,一个人,慢慢走回了军属大院。
回到家,他失魂落魄地撞倒了一个盒子。
几百封信撒了一地。
每一封的抬头,都写着“致韵萱”。
自从被蒋韵萱接到蒋家,沈卓航就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,爱上了这个对自己唯一温柔、却又大不了几岁的“小姨”。
*那时候的我,真是太天真了。*
那时候,蒋韵萱对他,是真的好。
有一次他发高烧,她在外地出任务。
回来看到他烧得满脸通红,二话不说抱着他就往医院跑。
她还说:“病成这样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?只要你打,不管我在哪儿,我都回来陪你。”
那一刻,沈卓航被父母忽视多年的那颗心,好像被填满了。
可半年前,他跟蒋韵萱表白。
换来的是她冷冰冰的斥责。
“沈卓航,我是你小姨!”
“看来是我对你太好了,才让你生出这种不该有的心思。”
后来,她好几个月没回来。
他又变回了那个没人管没人疼的孩子。
直到他被保送北大,蒋韵萱却主动提出可以跟他结婚。
条件是,他把名额让给朱启晖。
上辈子他就该明白的。
求来的东西,终究不属于自己。
沈卓航蹲下身,慢慢捡起那些信。
然后,一封封地,把它们撕成了碎片。
“刺啦——”
他把那些碎片,全都扔进了垃圾桶。
他要亲手,斩断跟她的所有过去。
“蒋韵萱,这辈子,我再也不会缠着你了。”
这一晚,沈卓航睡得极不安稳。
第二天一早,房门被擂得震天响。
他拉开门,一向注重仪表的母亲,此刻头发凌乱,神色焦急地冲了进来。
一把抓住他的手。
“卓航,你和韵萱的婚礼,能不能取消?启晖因为这件事得了抑郁症,你要是结婚,就是逼他去死!”
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。
沈卓航整个人都僵住了。
*为了朱启晖,他们连我的幸福都要剥夺吗?*
“什么意思?我跟小姨结婚,怎么就害了朱启晖?”
沈妈妈眼神躲闪,支支吾吾。
“启晖他……他也喜欢韵萱。”
“他本来就因为他爸的事心情不好,现在一听说你们要结婚,整个人都垮了!”
“就算妈求你了,先别急着结婚,让韵萱去陪陪启晖,行不行?”
沈卓航觉得这事简直荒唐透顶。
“小姨又不是医生,朱启晖心情不好,凭什么要她去陪?”
“自从他来我们家,我什么都让着他。为什么我的东西只要他想要,你们就要我让?北大名额让了,现在连我老婆也要让?”
沈妈妈眼里闪过一丝愧疚,但还是坚持。
“启晖这次病得很重,他一直在伤害自己!”
“妈答应你,只要他好起来,等他去了北大,就让韵萱回来跟你结婚,好不好?”
沈卓航只觉得一颗心被反复碾压,已经疼得麻木了。
他虽然早就决定不跟蒋韵萱结婚了,但这一刻,他偏偏不想告诉他妈。
他还没来得及说话,门外又冲进来一个人。
是他爸。
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压迫感,一开口就是质问。
“沈卓航,你就不能大度一点!都是一家人,你非要逼死启晖才甘心吗?”
“你别忘了,你欠启晖一条命!”
欠。
又是这个字。
沈卓航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两个人,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。
他一字一顿地问:
“我欠朱家的,这些年,还没还够吗?到底要我怎么样才能还清?是不是要我把命也搭进去才算完?”
话音刚落,蒋韵萱从门外走了进来。
她上前按住沈卓航的肩膀。
“你冷静点。没人说不结婚,只是推迟。”
“启晖这次真的病得很重。你是他哥哥,你就忍心看着他受折磨?”
即使已经决定放下。
即使再过半个月,他就要离开这里。
这一刻,沈卓航紧握的拳头还是忍不住颤抖。
他又一次,被所有人抛弃了。
包括曾经唯一给过他温暖的蒋韵萱。
心口一阵尖锐的刺痛,让他几乎喘不上气。
过了好一会儿,沈卓航才慢慢松开手,声音沙哑。
“好,我同意推迟。”
反正,他本来就没打算让出北大的名额。
也没打算和蒋韵萱结婚。
就让他们先得意着吧。
朱启晖想要蒋韵萱,那就拿去。
三个人听到他的回答,像是得了大赦,急匆匆地走了。
沈卓航看着他们的背影,站了很久。
他走到镜子前,拿起剪刀,亲手剪掉了自己留了很久的头发。
一剪刀,一剪刀,直到变成了贴着头皮的寸头。
然后,他去了蒋家。
他请求蒋老首长带他参加训练。
国防大学要的,不只是成绩,还有一副能扛事的身体。
训练也能让他暂时忘了那些糟心事。
三天后。
沈卓航正绑着沙袋在大院里跑步,蒋韵萱突然来了。
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,有点惊讶地走过来。
“怎么把头发剪了?”
沈卓航停下脚步,随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。
“天热,凉快。”
这个理由倒也说得过去。
但蒋韵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。
沈卓航好像变了,不黏着她了,那天说推迟婚礼,他居然也没哭没闹。
她皱了皱眉,最后还是觉得自己想多了。
“这么多天,你怎么也没去看看启晖?你一点都不关心他吗?”
沈卓航没忍住,嘴角轻轻扯了一下。
“这些天,你跟我爸妈不都在医院陪着他吗?还用得着我?”
蒋韵萱的眉头皱得更紧了。
她还想说什么,目光却瞥到了一旁的石桌上。
那里放着一本册子。
《国防大学期刊阅读》。
“国防大学?你看这个干什么?”
“没什么,随便看看。”
沈卓航随口胡诌。
蒋韵萱不信,伸手抽走了那本书,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。
他依旧面不改色。
“你什么时候对军校感兴趣了?你从小最怕吃苦,还想当兵不成?”
“就算明年再考,这学校也不适合你。”
她说完,把书扔回桌上。
腰间的BB机响了。
她看了一眼,转身就往外走。
“我得回医院了,你有空也去看看启晖。”
沈卓航看着她的背影,苦笑了一下。
过了一会儿,他解下沙袋,跟蒋爷爷打了个招呼,也往医院去了。
不是让他去看看吗?
那他就去看看。
看看他们到底在演哪一出。
半小时后,医院。
他找到了朱启晖的病房。
隔着玻璃窗,沈卓航看到他的亲妈,正一脸慈爱地给朱启晖削苹果。
而蒋韵萱,正陪着朱启晖看书。
《金瓶梅》。
*呵,她还会看这种书?*
朱启晖还一脸天真地问:
“小姨,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?”
沈卓航忍着胃里的不适,推门走了进去。
看到他,朱启晖立刻换了副面孔。
他一把抱住蒋韵萱,眼圈红了,声音带着哭腔。
“哥哥,你把小姨让给我好不好?”
“以前我不敢说,是因为这声小姨。可要是连你都能跟小姨结婚,那我为什么不能?”
沈卓航没说话,只是冷冷地扫视着病房里的每一个人。
没人出声制止朱启晖。
他抢了他的北大名额,现在,还要来抢他的人。
沈卓航笑了。
“可以啊。”
“跟小姨结婚,是我用北大的名额换的。”
“你要娶她,就把北大的名额还给我?”
“人不能太贪心,对吧?”
朱启晖的脸“唰”地一下白了,眼泪说掉就掉。
沈母立刻站起来护着他。
“卓航!你怎么能这么跟你弟弟说话?”
“再说,名额都定了,就算还给你,也改不了了!”
蒋韵萱安抚地拍了拍朱启晖,然后起身把沈卓航拉出了病房。
“我让你来,是看启晖,不是让你来刺激他的。”
沈卓航突然想起了上辈子自己死的那天。
他病得快站不稳了,还是拖着身子给蒋韵萱做了一桌子她爱吃的菜。
因为那天,是她的入伍纪念日。
当初,他刚被接到蒋家,敏感到骨子里。
大院里的孩子都笑话他,说他是被爹妈扔掉的野孩子。
他躲起来哭,是蒋韵萱找到他,哄着他,求他给她办“入伍纪念日庆祝会”。
她告诉他,她需要他,他很有用,不是没人要。
后来,每年的那一天,都成了他最盼望的日子。
就算她后来烦他,厌恶他,他也坚持着这个习惯。
直到死。
沈卓航深吸一口气。
“小姨,你还记得,你为什么把我从沈家接走吗?那天,你都说了什么?”
蒋韵萱愣住了。
“我……”
话没说完,病房里传来“砰”的一声巨响。
沈卓航扭头一看。
朱启晖正疯了一样拿头撞墙!
“砰!砰!”
一声声闷响,听得人心惊肉跳。
鲜血顺着他的额头流了下来。
门的那边,传来他崩溃的哭喊。
“哥,求你了,把小姨让给我,行不行?”
“启晖,你别这样,你这是要妈的命啊!”
“启晖,你冷静点!你要什么我们都给你,快停下!”
沈家父母急得团团转,围着朱启晖,满脸心疼。
沈卓航看着这一幕,那颗早就麻木的心,还是被刺得生疼。
蒋韵萱毫不犹豫地甩开了他的手,只丢下一句。
“不管怎么样,我答应嫁给你就不会反悔。你别再刺激启晖了。”
然后,她也冲了进去。
这场仗,沈卓航又输了。
输得一败涂地。
不过没关系。
他已经不在乎了。
他的人生,会在别的地方赢回来。
沈卓航静静地转身,回家。
趁着蒋韵萱不在,他开始收拾东西。
衣服,书本,所有上大学用得着的东西。
短短三天,原本塞得满满当当的卧室,变得空空荡荡。
这些年蒋韵萱送他的东西,他都装进了另一个箱子。
收音机,海鸥相机,还有那枚她送他的一等功奖章。
他一样都不打算带走。
就留在这里,看她以后怎么处置。
又过了三天,离出发还有四天。
沈卓航接到了老师的电话。
“你的国防大学录取通知书到了,过来拿一下。”
他正背着包要出门,蒋韵萱回来了。
她叫住了他。
“你要去哪儿?我送你。”
她已经很久没主动说过要送他了。
沈卓航下意识地抓紧了背包带,生怕被她看出什么。
“不用了,小姨,我去趟学校。”
蒋韵萱的语气不容拒绝。
“正好我回军区,顺路。上车。”
沈卓航只好上了车。
路上,还是蒋韵萱先开了口。
“你去学校干什么?顺便帮启晖问问,他的录取通知书什么时候到?”
沈卓航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象,微微笑了。
“该来的,总会来的。”
“已经定了的事,跑不了。”
蒋韵萱的视线在他脸上打量,总觉得他话里藏着别的意思。
那些字句飘在空气里,她一个也抓不住。
沈卓航却已经对司机说:
“就这儿停吧。”
“前面不顺,我走过去。”
*我自己去拿那份通知书,我的新生活,得自己走过去拿。*
他没给蒋韵萱任何开口的机会,推开车门,迈了下去。
动作快得没有一丝拖沓。
军绿色的吉普车轰鸣着开走了,卷起一阵呛人的灰土。
路面被烤出的热气,在车后扭曲成一片晃动的影子。
他收回目光,任凭毒辣的太阳晒在头顶,一步步走向学校。
那张薄薄的纸从老师手里交过来时,他觉得有千斤重。
终于。
终于可以从这一切里逃出去了。
老师的脸上全是操心,叮嘱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:
“火车是四天后,你可别睡过了头,也别磨蹭。”
“这机会多难得,一定要抓牢了。”
沈卓航的眼神很定。
他点了点头。
“您放心,我不会改主意的。”
回家的路上,他胸口那块大石头好像被人搬开了。
脚步都轻快了不少。
可刚到蒋家门口,就看见他母亲正站在那,伸长了脖子,一副等了很久的样子。
沈卓航的脚步停住了。
心里泛起一丝冷笑,他才不信她是在关心自己。
他还是走了过去。
“妈,有事?”
沈母的手指绞在一起,神色很不自然。
她磨蹭了半天,才开了口:
“你也看见了,启晖他离不开韵萱。”
“你……你就让给他,行不行?”
果然是这样。
沈卓航一点都不觉得奇怪。
他嘴角挑起一个弧度,带着点刺。
“妈,你记不记得,我十五岁以前,你最疼的人是我。”
沈母的脸僵住了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沈卓航忽然觉得再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力气。
他不想说了。
算了。
“放心。”
“你们想要的,朱启晖想要的,他很快就都能拿到了。”
沈母愣住了,眼睛瞪得老大。
“你这话什么意思?”
“没什么。”
沈卓航把怀里的包抱得死紧,像一只被吓到的小动物,转身就蹿回了自己房间。
隔着窗户的玻璃,他看着母亲慢慢走远的背影。
眼睛还是忍不住地发酸。
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,声音轻得像叹气:
“如果能选,我真不想当沈卓航。”
“太累了。”
离开的日子只剩两天。
沈卓航想了很久,觉得还是该跟蒋韵萱好好说声再见。
他去了医院。
趁着蒋韵萱替朱启晖出去打水的空档,他在走廊上拦住了她。
“小姨,明天是你入伍的日子。”
“回来吃饭吧,行吗?”
“像以前一样,就我们俩。”
蒋韵萱还没来得及点头,病房里就传来了朱启晖带着哭腔的叫喊。
“妈!我跟小姨结婚,哥哥会来吗?”
沈卓航整个人僵了一下。
随即,他在心里笑了,笑自己傻。
其实他让不让,又有什么关系。
只要朱启晖想要,爸妈总有办法从他这里抢走,再送到朱启晖手上。
“恭喜啊,小姨。”
他这种平静的样子,反而让蒋韵萱心里莫名地发慌。
她刚想说点什么,病床上的朱启晖已经冲了出来,像一堵墙似的挡在她面前。
他一脸都是请求。
“哥,都是我不好,你别生小姨的气。”
“是我非要跟小姨结婚的。”
“你来好不好?就当送我的生日礼物。”
“你放心,等我结完婚,尝过是什么滋味了,我再也不缠着小姨了!”
“我保证,我会祝福你们的!”
沈卓航没说话。
他只是安静地看着朱启晖,那眼神像是在剥开一层层伪装,要看到他心里去。
被他这么一看,蒋韵萱的眉心拧得更紧了。
她急着解释:
“这就是一场假的婚礼,跟小孩子玩游戏一样。”
“你别当真。”
婚礼还有假的?
真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。
也好。
反正后天一早他就走了。
懒得陪这群人演戏。
沈卓航点了点头,随口扯了个谎。
“行,我会去。”
蒋韵萱像是松了很大一口气。
“你能想通就好。”
“明晚,我会回去的。”
沈卓航“嗯”了一声,转过身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可能是因为要去国防大学了,要去那个全新的地方了。
这一晚,沈卓航睡得特别沉。
倒数1天。
早上七点,身体里的闹钟准时把他叫醒。
他把那张通知书用塑料袋包好,小心地塞进背包最里面。
然后他坐在桌前,铺开一张信纸,一笔一划地写着告别。
把所有东西都藏妥当,他才出门买了菜。
他想做一顿好吃的。
晚上六点,几道蒋韵萱爱吃的菜摆上了桌。
沈卓航就坐在桌边,安安静静地等。
七点整,蒋韵萱回来了。
沈卓航把菜又端去热了一遍。
他轻声说:
“小姨,坐。”
蒋韵萱的眉毛皱了一下,她站着没动,有点不自在。
“既然都要结婚了,以后……就别叫小姨了。”
沈卓航沉默了。
他低下头,不去看她的眼睛。
“等结了再说吧。”
“我一时半会儿,叫不惯。”
*韵萱?*
上辈子,他确实这么叫过。
可没叫几天,她就调去了北京。
他们两个人,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。
蒋韵萱点了点头,又开口:
“我想好了,今年我就打报告调去北京。”
“等你明年考上北大。”
“以后入伍纪念日也别办了,我忙,顾不上。”
沈卓航把嘴里的饭菜慢慢嚼碎,咽下去。
他问得很轻。
“是为了我,还是为了朱启晖?”
话刚出口,外面漆黑的夜空,突然炸开一团巨大的亮光。
“嘭!嘭嘭!”
蒋韵萱没听清他的问题。
她扭头朝窗外看,粉色的烟花一下子照亮了整片天。
她看呆了。
“谁放的?”
沈卓航走到门外,等最后一簇火花也消失在夜色里,他才慢慢开口。
“我放的。”
蒋韵萱总觉得他今天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。
可又抓不住到底是哪里不对劲。
“好端端的,放什么烟花?”
十八岁生日那天,蒋韵萱为他放了一场烟花,整个大院的人都出来看。
他那时候真以为,自己在她心里,是不一样的。
可就在十几天前,她给朱启晖放了一场更大的。
所以,他想把这场烟花还给她。
就当是给过去那些念想,画上一个句号。
沈卓航转过头,看着蒋韵萱,居然笑了笑。
“庆祝今天。”
“而且,上次的烟花是给朱启晖的。”
“我想看一场我自己的。”
这是他在漠河看的最后一场烟花了。
也是他和她一起看的最后一场。
从今以后,一个向南,一个留在原地。
沈卓航重新坐回桌边。
“好了,吃饭吧。”
“再不动筷子,菜都凉了。”
蒋韵萱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越来越重。
可让她说,又什么都说不出来。
她的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,突然发现少了样东西。
“你的收音机呢?”
“收起来了。”
沈卓航答得很快,像早就准备好了答案。
蒋韵萱还想再问点什么。
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,接着是敲门声。
一个传令兵站在门口,气喘吁吁。
“蒋营长!医院电话,说朱少爷不行了!”
“让您赶紧过去!”
蒋韵萱的脸色瞬间就白了。
她猛地站起来就要往外冲。
沈卓航看着那一桌子几乎没动过的菜,下意识地喊了她一声。
“小姨,吃完饭再去。”
“医院有医生。”
*这是我们最后一顿饭了。*
*安安静舍地吃完,好不好?*
蒋韵萱的脚步骤然停下。
她心里有个声音在拼命地喊,让她留下,别走。
好像这一走,就会把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,永远地丢在这里。
传令兵又加了一句。
“听说朱少爷疼得在地上打滚,快没气了。”
蒋韵萱再也没有犹豫。
她丢下一句:
“你先吃,我马上回来。”
说完,她就冲出了院子。
夜色那么浓,她的背影又急又快,没有一点迟疑。
沈卓航曾以为,那个背影,是他一辈子的港湾。
可以替他挡掉所有的风雨。
直到重生回来他才懂。
人只能做自己的港湾。
他站在门口,一直看着,直到那片夜色把她整个吞掉。
他轻轻叹了口气。
回头再看那满桌的菜,一点胃口都没有了。
他回了房间,拎起了早就收拾好的行李包。
结果还是这样。
连一顿散伙饭,都没能吃完。
算了。
就这样吧。
沈卓航深吸了一口气,走到院子里,点燃了两根仙女棒。
买烟花的时候,老板送的。
他一直没扔。
他把滋滋作响的仙女棒插在石缝里,然后闭上眼,合起双手。
“我祝蒋韵萱,一辈子平平安安,没病没灾。”
“我祝我自己,能保家卫国。”
“也祝我们,这辈子,再也别见了。”
话音落下,仙女棒的光也燃到了尽头,最后一点火星,灭了。
蒋老爷子正好从外面回来,看见他一个人戳在院子里。
“卓航,放烟花呢?”
“就你自己?韵萱呢?”
沈卓航脸上没什么表情。
“朱启晖病了,小姨去医院了。”
一提起朱启晖,蒋老爷子的眉头就皱了起来。
“卓航,当年的事,不怪你。”
“老朱是个军人,那天就算不是你,换了别人,他一样会去救。”
“还有你爸妈,我看他们是糊涂了,我得好好说说他们!”
沈卓航摇了摇头。
“不用了,蒋爷爷。”
“因为,我要走了。”
“我考上国防大学了。”
“明天早上八点的火车。”
蒋老爷子脸上的惊讶藏都藏不住。
“你不是一直想去北大吗?那北大的名额……”
也许,只有蒋爷爷还记得他想去哪儿。
其他所有人,都只想着让他让。
让给朱启晖。
沈卓航笑了。
“我骗了他们。”
“我没让,也没告诉任何人我要走。”
“我就只告诉了您。”
“以后,我可能不常回来了。您自己多保重。”
蒋老爷子叹了口气,伸手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了拍。
“好孩子,去吧。”
“去干你想干的事。”
“在哪儿都是给国家出力,爷爷都为你骄傲!”
沈卓航用力地点了点头。
他的眼睛里,像有火在烧。
他回屋,拎起行李。
走之前,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住了两辈子的地方。
目光落在书桌的玻璃板下,那里压着一张照片。
照片上,十七岁的他,和二十二岁的蒋韵萱,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。
那是他们唯一的一张合照。
“都要走了,留着这个也碍眼。”
他把照片抽出来,干净利落地从中间撕开。
他把属于蒋韵萱的那一半,留在了桌上,就放在那封信旁边。
然后,他背上包,大步走了出去。
再也没回头。
蒋韵萱冲进医院的时候,病房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。
朱启晖在地上滚来滚去,又哭又叫。
医生护士围了一圈,谁也碰不了他。
沈家父母看着儿子那副样子,心疼得直掉眼泪,却一点办法都没有。
一看见蒋韵萱,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。
“韵萱,你快来!快让他安静下来!”
朱启晖看见蒋韵萱,连滚带爬地扑进她怀里。
眼泪鼻涕糊了一脸。
“小姨,别走!你别不要我!”
“为什么我一睁眼就看不见你?”
蒋韵萱轻轻拍着他的背。
“我不走,你别这样。”
朱启晖这才慢慢停了下来,不闹了。
医生上前看了看,眉头锁得很紧,最后只说:
“好好休息,就没事了。”
说完就走了,好像这种事他见多了。
蒋韵萱心里起了疑。
等朱启晖睡着了,她找到了刚才那个医生。
问了半天,医生才吞吞吐吐地开口:
“蒋营长,我跟您说实话。”
“这孩子……看着不像抑郁症,倒像是……装的。”
蒋韵萱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。
“装的?”
医生点了点头。
“但他闹得太厉害,我也说不准。”
一颗怀疑的种子,就这么在蒋韵萱心里发了芽。
她仔细回想,好像只要她一在,朱启晖就什么事都没有。
她前脚刚走,他后脚就不舒服。
这里面,真的有鬼?
谁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,故意装病?
蒋韵萱的心乱成一团麻。
从离开家属院那一刻起,她就觉得不对劲。
沈卓航看她的最后那个眼神,总让她坐立不安。
她刚想走,沈母就拉住了她。
“韵萱你不能走,启晖醒了看不见你,又要闹了。”
蒋韵萱皱眉。
“我请假很多天了,总不能一直待在这。”
沈母出了个主意。
“要不……你先把启晖接回家去?”
“等那场假婚礼办完了,他心愿了了,我们再把他接回来?”
蒋韵萱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。
她很不想。
可一想到朱启晖刚才那副要死要活的样子,她沉默了。
过了很久,她说:
“我回去问问卓航。”
毕竟,朱启晖害过卓航,让他们住在一起,对卓航太不公平。
“我先回去了。”
她匆匆离开了医院,心里又急又乱。
回到家属院,院子里黑漆漆的,屋里也没灯。
蒋韵萱心里那种不好的预感,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。
好像有什么东西,正在飞快地离开她。
她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,推开了门。
沈卓航的房间,空荡荡的。
东西收拾得干干净净,干净得有点吓人。
书桌上,只有半张被撕开的照片,和一封信。
那么显眼。
信上就两行字,却像两记重锤,狠狠砸在她心上。
“蒋爷爷,我考上国防大学了,去报效祖国。”
“蒋韵萱,再见。”
蒋韵萱心里的那根弦,“嗡”的一声,断了。
整个世界好像都在往下掉。
她低下头,看着那半张照片。
一个念头炸开:
卓航不要她了。
他说的那些话,不是气话,不是手段。
他是真的,真的要跟她一刀两断。
把她一个人,留在这里。
蒋老爷子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她身后,声音也沉沉的。
“卓航走了。”
“不回来了。”
蒋韵萱的身体僵得像块石头。
“为什么?”
蒋老爷子看了她一眼。
“为什么?你还记得你当初为什么要把卓航接回来吗?”
她当然记得。
因为朱启晖来了以后,沈家夫妇就再也看不见自己的亲生儿子了。
她看不下去,所以把他接过来,想对他好一点。
蒋老爷子又说:
“你再想想,你这段时间,是怎么对他的。”
那些被她忽略掉的画面,一下子全涌了上来。
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沈卓航每次看她,眼神都像在告别。
她后悔了。
如果刚才,她留下来了,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?
蒋韵萱身子晃了一下,差点没站稳。
她扶着桌子,把那半张照片拿了起来。
照片上是二十二岁的她,身边还有沈卓航的她。
笑得那么开心。
不像现在,被撕掉,被扔下。
只剩她一个人。
蒋韵萱的心,像是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了,疼得她喘不上气。
“我不是故意的……”
她对着空气说。
沈卓航叫她小姨。
他怎么能对她有那种想法?
这是不对的!
大院里的人要是知道了,会怎么戳他的脊梁骨?
她躲着他,是想让他冷静下来。
他马上就要高考了,不能分心。
她本来想等高考完了,再跟他好好谈。
可考完了,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。
就这么一天拖一天。
直到那天,沈家夫妇找上门,说卓航保送北大了,让她劝卓航把名额让给朱启晖。
蒋韵萱想都没想就拒绝了。
“不可能,北大是卓航的梦。”
沈家夫妇却说:
“只要他让,我们家欠启晖的就都还清了。”
“等启晖去了北大,我们就再也不管他了。”
蒋韵萱愣住了。
“那你们以后……会对卓航好吗?”
他们信誓旦旦。
“当然!他是我亲儿子!”
蒋韵萱知道,卓航心里最大的那道伤疤,就是他爸妈。
如果朱启晖能走,是不是一切就都能回到从前了?
她去找了沈卓航,劝他让出那个名额。
果然,他不肯。
“你怎么也让我让?”
“朱启晖抢走我多少东西了!这个是我自己考的,我不让!”
蒋韵萱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了。
她明明是想告诉他,只要让了,爸妈就会对他好。
可说出口的话,却变成了:
“只要你让,我就嫁给你。”
“你不是喜欢我吗?”
说完她就想抽自己嘴巴。
她看见沈卓航脸上的光,一点一点地灭了下去。
她的心也跟着碎了。
等她想解释的时候,沈卓航却说:
“好啊,我让。”
那声音冷得像冰。
她当时想,等以后,他就会明白她的苦心了。
他明年还可以再考。
所以她什么都没解释,就那么算了。
她陪着朱启晖,给他买东西,都是为了让他早点离开。
结果……怎么会变成这样?
卓航走了。
放弃了北大,去了一个他从来没提过的地方。
他既然不想,为什么不告诉她?
为什么不说?
蒋韵萱瘫坐在椅子上,一点力气都没有了。
蒋老爷子叹了口气,把空间留给了她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沈母找来了。
蒋韵萱才发现,自己已经在这间屋子里,坐了一天一夜。
“韵萱!你快去看看启晖吧!他好几天没见你,快疯了!”
蒋韵萱空洞的眼睛动了一下,像是刚醒过来。
“疯了就找医生。”
“我又不会治。”
沈母愣住了。
“你……你怎么这么说话?”
蒋韵萱慢慢站起来,声音又冷又硬。
“朱启晖怎么样,我以后都不会管了。”
“卓航走了,去上学了,北大的名额,让不了了。”
“我也不陪你们玩了。”
沈母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。
“你说什么?!卓航去上学了?”
“北大的通知书不是还有半个月才到吗?!”
蒋韵萱扯着嘴角笑了一下,那笑比哭还难看。
“他没去北大。”
“因为我们所有人,他把他自己的梦,亲手扔了。”
她从来没这么后悔过。
她觉得是自己,亲手把沈卓航推开的。
她绕过沈母,往外走。
沈母一把抓住她。
“沈卓航去哪了?他答应把名额给启晖的,怎么能说话不算话?!”
“我得把他找回来!他在哪儿?!”
蒋韵萱眉心一跳,火气冲了上来。
“你就不担心他一个人在外面安不安全吗?”
“你第一个想到的,就是那个名额?!”
“你们心里,根本就没他,是不是?!”
沈母的眼神有些躲闪。
“我当然关心……”
蒋韵萱一个字都不信。
她怎么会那么天真,信了他们的话,去伤了卓航!
沈母还在说:
“就算没有名额,你也去看看启晖吧,他病得重。”
蒋韵萱打断她,一字一句,说得清清楚楚。
“朱启晖的病,是装的。”
她终于想明白了。
朱启晖做的所有事,都是为了从沈卓航身上抢东西。
沈母不信。
“不可能!”
蒋韵萱拉着她去了医院。
她们到的时候,朱启晖正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,没有闹。
他正低着头,很认真地在写东西。
蒋韵萱推门进去。
朱启晖吓了一跳,手忙脚乱地想把本子藏起来。
然后他立刻换上了一副快要死了的表情。
“小姨,你怎么才来?你是不是不要我了?”
蒋韵萱皱着眉,本想直接拆穿他。
可她看到了那个本子。
她停了一下,说:
“医生说你情况不好,要带你去做个全面检查。”
朱启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。
蒋韵萱没放过那个表情,抬脚就要去找医生。
朱启晖一把抓住她,声音都在抖。
“不!我不要医生!我怕!”
蒋韵萱直接从他枕头底下抽出那个日记本,翻开了。
朱启晖的脸瞬间白得像纸,尖叫起来。
“还给我!”
蒋韵萱躲开他,念出了第一行字。
“2月29日,过完年了。我决定杀了我爸。”
“我把他吃的静心丸,换成了安眠药。这样,就没人会怀疑我。”
“我爸死了,我就可以被领养。蒋家最好,有钱有势。”
站在门口的沈家夫妇,听得浑身发抖。
蒋韵萱的脸色铁青,继续往下念。
“3月18日,没想到我爸为了救沈卓航死了。沈家要收养我,也行吧,毕竟他们跟蒋家关系好。”
“第一步,先弄走沈卓航。有他在,爱就要分一半,我才不要。”
念到这里,沈母冲了上去,一个耳光狠狠地扇在朱启晖脸上。
那声音,又响又脆。
她崩溃地大哭。
“你这个畜生!你杀了你爸?!”
蒋韵萱飞快地翻着后面的内容。
“不止。他还故意让自己过敏,赖在卓航身上。装病,让卓航让房间,让机会。”
沈母揪住朱启晖的头发,又是几个耳光下去。
“我们沈家对你不好吗?!你对得起老朱吗?!”
朱启晖的脸肿了起来,他吐出一口血沫在沈母身上,突然哈哈大笑。
“我就是想过好日子!我错了吗?!”
“是你们自己蠢!不信自己的儿子!”
“就差一点!我就能拿到北大名额,还能得到蒋韵萱!是你们,都怪你们!”
沈父沈母气得说不出话。
蒋韵萱冷冷地看着他,像在看一个死人。
“从今天起,你死你活,再也没人管了。”
湘南,国防大学。
清晨的第一束光,照在了教学楼灰色的墙壁上,镀上了一层金色。
这地方的空气闻着就不一样。
一股子青草味混着军装上金属扣那点凉飕飕的气息,钻进鼻子里。
耳边全是整齐的脚步声和新面孔压不住的兴奋吵嚷,让人心脏也跟着多跳几下。
校园里跟过节似的,到处扯着红布条子。
上面拿黑墨写的欢迎大字,在风里哗啦啦地响。
一波又一波拖着行李的年轻人,正朝着一个地方汇过去。
所有声音的源头,就在广场中间那几排桌子后面。
乱糟糟的喊声、箱子轮子滚过地面的咕噜声、还有各种方言的交谈,搅成一锅粥。
沈卓航的手被行李箱的拉杆勒出一道红印。
他侧着身子,从一片绿色的肩膀和后背之间挤出一条路,脑袋转来转去,找自己的位置。
终于,他看见一行字,用白漆写在红布上:“武器系统与弹药工程”。
他心口一热,一股劲儿涌上来。
他脚下快了几分,径直朝着那条横幅走了过去。
桌子后面坐着的人,腰杆挺得像一排标枪。
他们身上的深绿色制服被太阳晒得发烫,肩上那一道杠两条星,亮得有些晃眼。
沈卓航在一位女军官面前站定,胸膛里憋着的一口气吐了出来,声音不高不低,刚好够对方听清。
“中尉,我是沈卓航,武器系统与弹药工程的。”
旁边一个男的听见,立刻抬起头,眼睛里像是有光。
他站起来,伸出两只手。
“总算把你盼来了,沈卓航同学!我是张茂,大三的,以后有事儿随时来找。”
他的声音很稳,听着让人心里踏实。
名字划掉,领了钥匙,分了宿舍。
一套流程走下来,太阳已经偏西了。
宿舍里有四个铺位。
除了沈卓航,只到了一个男生,剩下两张床空着。
他对面那男孩的头发有点长,脸圆圆的,看着年纪很小,皮肤是那种晒出来的黑,透着健康。
他好像很不自在。
整个人缩在椅子里,像只不小心闯进陌生地方的小动物。
他站起来想往外走,走到门口又缩回来。
来回几次,最后干脆一头趴在桌子上,背对着所有人。
沈卓航把自己的东西归置好,在椅子上坐了会儿。
他从包里摸出一包纸,里面裹着几块大白兔奶糖。
来之前,他特意跑去供销社买的,想着能跟新室友搞好关系。
以前,他总是那个需要被人拉一把、带一把才能适应新地方的人。
现在他觉得自己长大了,不光能自己站稳脚跟,还能伸出手去扶别人一下。
沈卓航剥开两颗糖,糖纸捻在指尖,把奶糖递到对面男孩的桌上。
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放松。
“嘿,我叫沈卓航。”
“牛屿延。”
男孩猛地抬头,眼睛里有一瞬间的惊慌,但很快就变成了感激。
他嘴巴动了动,说话有点不利索。
“谢、谢谢……”
他看到是奶糖,脸一下就红了,手在身前乱摆,想说不要,又不知道怎么开口。
沈卓航没让他把手缩回去,直接把糖塞进他手心,指尖碰到了他有些发凉的皮肤。
“屿延,我想去买个暖水壶,友谊商店在哪儿?我一个人有点转向,你能不能带我去?”
“行、行的!”
牛屿延一下子弹了起来,又觉得反应太大了,脚下还往后挪了半步。
“那走。”
沈卓航脸上一直挂着笑,手很自然地搭上牛屿延的肩膀。
对方的身体僵了一下,但没有躲开。
两个人就这么一起出了门。
他们一路问,一路找,绕了不少冤枉路,但也把周围摸了个七七八八。
两个人之间那点生疏感,也跟着路边的树影一点点被拉长、淡化了。
“卓航,你头发真短。我、我舍不得剪。”
牛屿延的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,声音小小的,但已经敢看沈卓航的眼睛了。
沈卓航心里松了口气。
他抓了抓自己的短发,那几根毛刺刺的,很快又弹回原样。
他笑起来。
“天热,剪了痛快。”
牛屿延眼里全是羡慕。
他垂下眼皮,声音也低了下去。
“我妈说,头发是爹妈给的,不能随便剪,剪了就是不孝顺。”
沈卓航眉毛拧了一下。
他记得学校规定,男生必须是短发,这是铁打的纪律。
牛屿延这头发,肯定过不了关,到时候少不了一顿批评。
他刚想开口提醒,牛屿延自己又开了口。
“我真没出息。人都偷跑出来了,还怕我妈那句话,连头发都不敢剪。”
“你也偷跑出来的?”
沈卓航愣住了。
“也?”
牛屿延捕捉到了这个字眼,眼睛一下子瞪圆了,直勾勾地盯着沈卓航。
“你也有个要把你卖了的后爹?他们不会追到这儿来抓你吧?”
牛屿延话音刚落,沈卓航感觉自己后脖颈的汗毛都站了起来。
他搭在对方肩上的手,不自觉地收紧,指尖都陷进了布料里。
他硬扯出一个笑,摇了摇头,把声音放得很轻。
“不会的,谁也抓不走咱们。你看门口站岗的,他们连大门都进不来。”
这话像颗定心丸,牛屿延那口一直憋在胸口的气总算吐了出来,整个肩膀都松弛了些。
“那就好。不然牛棚先生的课,白给我上了。”
“牛棚先生?”
沈卓航把脑袋凑近了些,满眼都是问号。
一提到这个名字,牛屿延的话匣子像是被撬开了。
他整个人都亮了起来,眼睛里像是落了星星,嘴里的话也开始一句接一句往外冒。
“他就是住在牛棚里的先生,戴个眼镜,说话慢悠悠的。他什么都懂,天上的星星怎么走,地里的庄稼怎么长,还有鬼画符一样的外国字。听说以前还在国外待过。”
“我放牛的时候碰见他的。他说,古时候有个人叫东坡居士,现在他就是牛棚先生。他也姓牛,说跟我是一家子,就教我写字,算数。老祖宗留下的,外国传来的,他都教。”
他说这些的时候,眼睛亮得吓人,好像整个人都回到了那段时光里。
可很快,那光又暗了下去,声音也变得有点涩。
“后来先生没了。他总想着回家,到死也没等到。”
那点难过在他脸上没停多久,他的眼睛又亮了起来,声音里多了股不服输的劲儿。
“我就把他留下的书翻出来看,书都藏在牛圈后面的石头槽里。我越看越想知道,山外面是个什么样。”
“先生跟我说,命是自己的,一辈子就一回。”
他顿了一下,手指开始抠自己的衣角。
“人活着,不能到老了想起来,后悔自己啥也没干,也不能因为干了丢人的事,自己都瞧不起自己。”
“我想了很久。我不叫牛耀祖了。去上户口的时候,先生帮我改了,叫牛屿延。”
“我不能被人卖了,娶媳生娃,我不想过那种日子。我不想一辈子就对着那几亩地,当个丈夫,当个爹。”
“我看见书上画的飞机大炮,心里就痒痒,总想拆开看看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!”
他激动地挥起了手。
“先生说,他要是回不去了,就让我替他走出大山,替他去看看!卓航,你看,我走出来了!”
沈卓航没想到,这个闷葫芦一样的人,能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。
他脸憋得通红,胸口一起一伏,眼睛里却像有火在烧。
他主动伸出手,抓住了沈卓航的手,声音里带着颤。
“卓航,谢谢你。除了牛棚先生,你是第一个听我说这些的人。”
这一番话说完,两个人心里那点隔阂彻底没了。
他们一人拎着一个暖水壶往回走,刚到楼梯口,就看见一个男孩被两个大箱子压得走不动道,扶着栏杆直喘粗气。
那男孩头发很短,戴着眼镜,看着文文静静的,像个读书人。
沈卓航下意识就想上去帮忙。
牛屿延却一把拉住了他。
“我来。”
他声音很干脆,把手里的暖水壶塞给沈卓航,三两步就跨了过去。
那个戴眼镜的男孩和沈卓航都看傻了。
牛屿延一手一个,轻轻松松就把箱子甩到了肩上。
刚才还重得像两块铁砣的箱子,压在他不算壮实的肩膀上,好像没什么分量。
他还有空回过头,冲那个眼镜都滑到鼻子上的男孩喊:
“走了,同学,你住几楼?”
“七楼。”
男孩的声音还有点飘。
“卓航,咱们也七楼!”
牛屿延说完,扛着箱子就往楼上走,脚步又快又稳,楼梯被他踩得咚咚响。
沈卓航也没想到,这个看着脸圆圆、性子怯怯的室友,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。
他提着两个暖水壶,对还愣在楼梯上的男孩说:
“同学,一起上吧。”
那男孩这才反应过来,连忙跟上。
“你好,我叫李知渊,弹药工程的。你朋友……劲儿真大!”
沈卓航心里有点小得意,点了点头。
“他叫牛屿延。我也是弹药工程的,沈卓航。”
到了七楼才发现,他们三个居然分在了一个宿舍。
第四个室友也已经到了。
那人也是一头短发,五官很正,就是脸上没什么表情,冷冰冰的,话也少得可怜。
“廖阔。”
他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,吐出两个字,就再没下文了。
他们三个面面相觑,各自报了名字。
廖阔只是淡淡地“嗯”了一声,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。
李知渊扶了扶眼镜,看着他问:
“廖阔同学,你不是弹药工程的吧?”
沈卓航一脸奇怪。
“你怎么知道?”
“签到的时候,我看了一眼名单。”
李知渊推了推眼镜。
牛屿延眼睛瞪得老大,冲李知渊比了个大拇指。
“扫一眼就记住了?厉害!”
廖阔从头到尾都没抬眼,还是那个冷淡的“嗯”。
宿舍四个人,总算是凑齐了。
他们从天南地北来,脾气也各不相同,但凑在一起,倒也没什么别扭。
牛屿延扛上来的那两个箱子,打开一看,全是书。
那分量,想也知道有多压手。
连那个一直冷着脸不说话的廖阔,看见李知渊开箱后,都忍不住多看了牛屿延两眼。
毕竟,他是亲眼看着牛屿延像扛麻袋一样把箱子扛进来的。
沈卓航嘴角动了动,指着地上的箱子。
“你搬这么多书来干嘛?”
李知渊随手抽出一本封面写着《核武制造》的书,宝贝似的抱在怀里,还用脸蹭了蹭。
“这些就是我的命根子,没它们我睡不着觉。”
沈卓航又转头看牛屿延。
“这么沉,你就扛上来了?”
牛屿延把外套脱了,露出背心底下结实的肌肉块和粗壮的胳膊。
“我从小干活放牛,牛不听话,我扛着牛走!”
李知渊的眼镜又滑下来了,他倒吸一口气。
“那牛胆子也太肥了,敢不听你的话。”
一直没吭声的廖阔突然站了起来。
“这么大力气,怎么没去前线?”
他冷不丁一句话,把三个人都问愣了。
牛屿延更是手足无措,下意识地往沈卓航身边挪了挪,张着嘴不知道该怎么回。
沈卓航没急着说话。
他看见廖阔的拳头攥得很紧,手背上青筋都蹦了出来,指关节上有一层厚茧子。
这是常年练出来的。
可他的虎口位置很干净,没有摸过枪的痕迹。
沈卓航心里大概有底了。
他用一种近乎陈述的语气问:
“你想去前线,结果被分到大学里来了。”
廖阔抿着嘴,算是默认。
“嘶……”
李知渊扶着眼镜。
“不会是家里人给你改的志愿吧?毕竟上大学,比去前线安全。”
廖阔的眼神闪了一下,皱着眉反问:
“你也是?”
李知渊手摇得像拨浪鼓。
“不是不是。我跟家里说我要研究大炮仗,把小鬼子炸平,我爷爷奶奶恨不得连夜收拾行李跟我一起来。”
听了这话,廖阔的头垂得更低了,整个人都蔫了下去。
“我是要去部队的,被家里送来了学校。”
李知渊赶紧开导他:
“别丧气啊。你想想,赤手空拳能打几个?火力覆盖才是王道。等咱们的导弹能打到地球上任何一个角落,谁还敢跟咱们叫板?”
“那时候,咱们的兵就不用拿身体去堵枪眼了。”
沈卓航接了一句。
牛屿延在一旁使劲点头。
“牛棚先生说过,以后的仗,不是光靠人多就能打赢的,得有别人怕的家伙才行。”
沈卓航心里猛地一震。
他比谁都清楚,他们说的这些,全是对的。
可上辈子的自己,根本不会这么想。
也难怪活得那么窝囊。
他自己笑了下,有点嘲讽的意思,但眼里很快又燃起了光。
奥斯特洛夫斯基写过,人的一生只有一次。
可老天爷给了他第二次。
那他就得把自己炼成一块钢,谁也别想再把他掰弯。
只是可惜了那个牛棚先生。
看得那么远,想得那么早,却没能多活几年,没等到天亮。
不过没关系,总有一天,牛屿延会替他看到,替他改变这一切。
四个年轻人就这样慢慢熟了起来。
很快,军训开始了。
第一天晚上,牛屿延是红着眼睛回宿舍的,声音里还带着哭腔。
李知渊跟在他身边,一脸焦急。
沈卓航抿着嘴,没说话。
廖阔和他们专业不同,刚洗完澡,端着脸盆进来,头发上的水还在往下滴。
他一看这架势,眉毛就拧起来了。
“屿延,怎么了?”
李知渊的镜片反着光。
“他头发长了,教官说话难听,屿延顶了两句,被罚站了一下午。”
牛屿延带着哭腔抬头。
“怪我,我就是舍不得……”
他话没说完,两只手绞在一起,像是下定了决心。
他慢慢伸出手,拉住了沈卓航的衣角,声音抖得厉害,但很清晰。
“卓航,你……帮我剪了吧?”
又过了一会儿。
沈卓航手里攥着那把又密又亮的黑发,另一只手拿着剪刀,声音放得轻轻的:“屿延,你准备好了没?”
牛屿延想说话,可话到嘴边,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。他只能使劲点头,一只手捂着嘴,怕自己哭出声来。
沈卓航抿着嘴,语气特别认真:“屿延,你放心,我给你剪得帅帅的。就算你妈知道了,也不会说你的。”
听到这话,牛屿延再也忍不住,哇地一声哭了出来:“剪吧,我妈再也看不到了。她已经走了,她知道她活着我就逃不出去,夜里就用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了。”
沈卓航手里的剪刀猛地抖了下,手背被划了道小口子,血一下子就渗了出来。他随手擦了擦手背上的血,又扭过脸,悄悄抹掉眼角的泪。
李知渊的眼镜片上也蒙了层水雾,廖阔的眼睛也红了。
沈卓航深吸了口气,握紧手里的剪刀,不让它再抖。他定了定神,开口说:“屿延,你今天剪掉的不只是头发,还有绑着你的那些东西,还有过去的日子。大山困不住你,火也烧不死你,这辈子的苦也打不倒你。”
“咔嚓。”
“咔嚓。”
“咔嚓。”
剪刀剪断头发的脆响在宿舍里飘着,邵煜泽把剪下来的头发攥得紧紧的。李知渊找了块布,仔仔细细把那些头发包好,廖阔从口袋里摸出根红绳,绕着布包系了个结。
牛屿延接过那个小布包,盯着看了好半天。他吸了吸鼻子,嘴角扯出个不太自然的笑,抬头问三人:“咋样,我现在看着好看不?”
三个人异口同声地答:“好看。”
几天后的北京,夜里。
蒋韵萱刚结束一天的训练,身上还带着股生人勿近的冷劲儿,大步跨进传达室。她拿起电话,声音没什么温度:“喂。”
电话那头的人立马回话:“蒋营长,您外甥确实在国防大学,已经报过到了,学的是武器系统与弹药工程专业。”
“行,我知道了。”蒋韵萱说完就挂了电话,手里的手机被她攥得发白,“卓航,我总算找到你了。”
同一时间,湘南国防大学女生702宿舍里。
沈卓航裹着被子,脑子昏昏沉沉快睡着,身子突然一震,像被人猛地推下了悬崖似的。他瞬间睁开眼,困意一下子全没了,后背全是冷汗。
他抓着被角,慢慢坐起来靠在墙上,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冒出蒋韵萱的脸。他摇摇头,想把那些画面赶出去:“想她干啥,我都走了,她该高兴才对。”
沈卓航就这么静静坐着。舍友均匀的呼吸声,混着窗外虫子有节奏的叫声,没一会儿,困意又涌了上来。他想着明天还要训练,打了个哈欠,缩回到暖和的被窝里。没过多久,就沉沉睡了过去。
梦里,他回到了上辈子的实验室。这次实验没失败,他成功了。沈卓航在梦里轻轻笑了笑,眼角滑下一滴泪,落在枕巾上晕开一小片湿痕。
一周后的傍晚,训练结束,沈卓航和宿舍另外三个人一起往回走。本来打算去食堂吃饭,可一到地方,就看见排队的人绕了好几个弯。
“大伙儿都累坏了,你们先回去吧,我在这儿买完给你们带回去。”牛屿延看着前面长长的队伍,回头对三人说。
沈卓航当然不愿意让他一个人排队:“那哪儿行啊,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在这儿等?我陪你。”
“真不用。你们现在回去还能早点洗澡,有人吃饭有人洗澡,把时间错开能快不少。听我的,你们先回。”牛屿延态度很坚持。
三人拗不过他,只好先回了宿舍。
大概一个小时后,几人都洗完了澡。李知渊擦着头发,走到窗台往下看。不远处不知道为啥,一群人正浩浩荡荡往楼下走。他没太在意,眼睛只盯着人群找牛屿延,嘴里还念叨:“屿延咋还没回来?是不是东西太多拿不动?要不咱们下去接他吧?”
沈卓航点点头,把毛巾挂好站起身。廖阔也穿上了军绿色的短袖。
就在三人准备出门时,晚归的牛屿延提着四份饭冲了进来,嘴里还大喊:“不好了卓航!你快躲躲!有人来抓你了!”
“啥?”李知渊和廖阔异口同声,脸上全是纳闷。就连沈卓航自己也懵了。
他上前接过牛屿延手里的饭,扶着喘得厉害的人坐下,轻声安抚:“到底咋回事?屿延你慢慢说,别着急。”
李知渊赶紧递过一茶缸水,牛屿延“咕咚咕咚”灌了几口,情绪稍微平复了点,可语气还是急:“卓航,上次我跟你说后爹要卖我,你说你也是从家里跑出来的。我刚才回来,看见个穿军装的女人,脸拉得老长,正在打听你。”
“我、我不知道她咋进来的,但她已经往这边来了,肯定是要抓你回去再把你卖了!你快逃啊!”
沈卓航愣了下,忽然想起上次好像没跟牛屿延把事情说清楚。而且,能来这儿找他的,除了蒋韵萱,不会有第二个人。可她现在不是应该挺高兴的吗?怎么会来找自己?
他刚要解释,就见李知渊突然吼了一声,不知道从哪儿翻出两个酒精瓶举在手里,脸涨得通红:“居然还有这种事!我炸了她!”
另一边,廖阔已经默默在拳头上缠了几圈细铁链,指节捏得发白。
牛屿延皱着眉,一脸懊恼:“我刚才就不该上来,在楼下就该撞过去!”
“不是这样的!”眼看三人就要冲下楼,沈卓航赶紧拉住他们,“等等等等,你们听我解释,没人要卖我,真的,我发誓!”
“你别害怕!我肯定让那家伙有来无回!”李知渊左手捏着火柴,右手攥着酒精瓶,镜片底下的眼睛满是狠劲儿,看着像随时要炸东西的样子。
廖阔脸上全是杀气,牛屿延也攥着拳头一副要动手的模样。沈卓航费了好大的劲,才勉强把三人拦住,把感情那茬儿撇开,简单说了说事情的来龙去脉。三人这才松了口气。
“可她看着真的好凶,要不我们还是陪你一起下去吧?”牛屿延还是有点不放心。
沈卓航最后还是没拗过他们,四个人一起下了楼。
只看了一眼,他就确认了自己的猜测——真的是蒋韵萱。
蒋韵萱在沈卓航出现的瞬间,目光就牢牢锁在了他身上。她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前挪,嗓子里像堵了东西似的发紧。可才走了几步,就感觉到一股敌意。
她看见沈卓航身后跟着三个男生,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,那眼神像在说:我们盯着你呢,你别想耍花样。
蒋韵萱眉头跳了跳,没把这些半大孩子放在眼里,径直朝沈卓航走过去:“卓航。”
她加快脚步,想拉住沈卓航的手,却见他突然往后退了一步。他的语气很平静,却带着点警告:“小姨,这里是学校。”
声音不大,却让蒋韵萱愣在了原地,眼里闪过一丝疼。
“卓航,你一声不吭就走了,连句话都没留给我,是真的想跟我划清界限吗?”
听到这话,沈卓航皱着眉看她,忽然笑了:“小姨,我以前给你留过很多话。你不在家的每一天,我都写了好多,是你让我别再这么做的。现在怎么又怪我没给你留话?”
“我谢谢蒋家收留我,谢谢小姨照顾我,谢谢你们给了我一个家。你不想见我,我就走了。现在又来找我干什么?”
沈卓航的声音里没一点情绪起伏,像在说别人的事。可偏偏是这种态度,让蒋韵萱站在原地,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。
她想跟沈卓航说,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。可她开不了口,她没法面对那样的自己,更没法面对眼前的沈卓航。
过了好久,她看着这个自己日思夜想的男孩,只问了一句:“卓航,你在这里过得好不好?”
“我很好,谢谢小姨关心。我已经成年了,懂事了,以后不用再来看我了。”沈卓航顿了顿,“我们的最后一面,早就见过了。”
说完,他转身就要往回走,却被蒋韵萱一把拉住了胳膊。她皱着眉,眼里满是沈卓航读不懂的迷茫:“卓航,你怎么会变成这样?”
她看起来特别无辜,好像之前那些区别对待、刻意的冷漠都不算什么,沈卓航就该一直听话,一直默默忍着所有事。
听到这话,沈卓航慢慢挣开她的手,就像以前她甩开自己那样。他转过头,眼里一片平静,没什么波澜:“同样的问题,我以前也想问小姨。但现在,都不重要了。”
“小姨,我会永远记得你的好。但我们,别再见面了。”
说完,沈卓航扭头走进了宿舍楼。蒋韵萱还想上前,却被三个人拦住了。
牛屿延伸开胳膊挡在门口,廖阔单手往前伸着,明摆着不让她过。李知渊说的话也一点不留情面:“同志请留步,这里是男生宿舍。”
蒋韵萱没办法,只能眼睁睁看着沈卓航的背影在转角处消失。她身子晃了晃,往后退了一步。脑海里那个乖巧讨喜的小男孩,和眼前这个转身就走的背影,怎么也合不到一起。
蒋韵萱不明白,以前满眼都是她的男孩,怎么会变得这么快。又或者,一直没看清自己心意的人,不是沈卓航,是她自己。
蒋韵萱在宿舍楼下站了好久,直到四周的灯一盏盏熄灭,才慢慢转身离开。
湘南的气温本来就高,初秋的晚上不光不冷,还带着点闷。可蒋韵萱却觉得四肢冰凉,止不住地发抖。
当初沈卓航跟她表白时,她除了吃惊,满脑子都是自我怀疑。她可是他的小姨啊,他怎么能对自己有这种心思?这也太荒唐了。
可就在刚才,看着沈卓航从自己眼前走掉的那一刻,她突然明白自己心里的慌是哪儿来的——那是怕失去沈卓航的慌。
他不只是那个偶尔调皮叫她“姐姐”、跟在她身后喊“小姨”的小男孩,更是那个敢坦然说出自己心意的勇敢少年。
可现在,她好像已经失去他了。
那些被她故意压在心底的细节,这会儿全冒了出来。
她以前总觉得,时间长了,他自然会明白自己的心意,分得清崇拜和爱情不是一回事。可到最后,陷进去的人却是她自己。
就像沈卓航说的,一直躲着的是她,对他不管不顾、视而不见的也是她。可为什么他真的走了,不再围着她转了,她心里一点高兴的感觉都没有?
答案明摆着,她却偏不想认,不想面对当初沈卓航表白时,自己心跳快到失控的样子。
走了很久,蒋韵萱停下脚步,抬头望着黑沉沉的夜空,嘴角扯出个发苦的笑。
同一时间,男生702宿舍里,灯已经灭了。房间里只有几个人轻轻浅浅的呼吸声此起彼伏。四个人都没睡着,却心照不宣地没说话。
沈卓航裹着被子,一言不发。今天去见蒋韵萱,不过是想补上当初没说再见的遗憾。不管怎么说,蒋家对他有恩,如果蒋韵萱没来找他,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去打扰。可她来了,他终究没法假装没看见。
一声轻轻的叹息在安静的夜里飘开,格外清楚。
“别叹气啊,叹气会把好运气吹跑的。”牛屿延的声音不大,却清清楚楚传到每个人耳朵里。
李知渊翻了个身,半撑起身子戴上眼镜,好像这样就能听得更清楚些:“这话也是牛棚先生说的?”
牛屿延拽了拽被子,声音更低了点,带着点闷:“这话是我妈说的。”
“说得对,不能叹气。”廖阔难得开了口,像是在证明自己没睡着。
李知渊推了推眼镜,眼睛里闪着八卦的光,小声问:“卓航,今天来找你的那个人,就是你提过的小姨吧?感觉她怪怪的。”
“对啊,她看你的眼神,不像是……我也说不上来,但就是觉得奇怪。”牛屿延抓着床栏补充道。
沈卓航沉默了好一会儿,才从被子里探出头。他抿紧嘴唇,想了想才说:“她不喜欢我。”
黑暗里,廖阔皱起了眉:“那不是看讨厌的人的眼神。”他声音很平,语气却特别肯定。
沈卓航闭上眼睛,吐出胸口的憋闷,接着说:“她以前对我挺好的。在我爸妈对我不好的时候,是她照顾我。”
“可我却喜欢上她了。十七岁那年,我跟她表白了,从那之后,她就开始讨厌我了。”
“哇——”对面的李知渊发出一声轻呼,“你跟她表白啊?也太有勇气了吧!”
沈卓航心里一紧,惊讶地问:“你们不觉得,我跟自己的小姨表白很荒唐吗?”
“你们之间又没有血缘关系。”廖阔语气平和地说。
“对啊,就算有血缘又咋样?以前不也有外甥女嫁舅舅、姐姐嫁弟弟、皇帝娶继母、表亲结婚的事吗?”牛屿延一边掰着手指头数,一边说得头头是道。
李知渊吸了口气,感慨道:“牛棚先生的知识面也太广了吧。”
牛屿延轻轻笑了声:“哪儿啊,这些都是我自己看书学的。”
这番插科打诨,让宿舍里的气氛一下子轻松了不少。话题转了圈,又回到沈卓航身上。
“那你到这儿来,是想躲开那个叫小离的女孩吗?”李知渊接着问。
沈卓航摇了摇头,目光飘向窗帘缝里漏进来的月光,思绪飞回了上辈子。
上辈子,他结婚后又重新读书,考进了一所普通大学,学的是医学护理。后来在医院工作,偶然遇到了一位病人。那人受了严重的辐射,没儿没女,没人照顾。除了偶尔有学生来看他,病房里整天就他一个人。
他的病床上堆满了图纸,每天都在不停地写、不停地画,嘴里还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。没几个人愿意靠近他,只有沈卓航总想着多跟他聊几句。
时间长了,那位年纪大得快走不动路的老人,就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学生,有说不完的话,讲不完的知识。沈卓航被那些数据深深吸引,干脆辞了医院的工作,专心照顾老人。不在医院的时候,他还报了夜校,补自己化学方面的短板。越学,他越着迷。
可老人的身体已经油尽灯枯,在医院撑了三年,一天比一天差。临走前,老人只留给沈卓航一堆图纸、一本笔记和一封介绍信。信上就几个简单的字:让小沈进研究所。落款是“老穆”。
想到这儿,沈卓航闭上眼睛,声音里带着点难过:“我答应过一个人,要完成一项实验,我不能说话不算数。”
他要去见穆老,要在穆老撑不住之前,跟他一起把这个项目扛起来。
那些实验数据、那些图纸,他一刻都不敢忘。
他永远记得,病床上那个老人,背驼得厉害,脊梁却挺得笔直。
本来以为见过面之后,蒋韵萱就不会再来了。
可第二天,沈卓航还是在学校里撞见了她。
她就那样直直地站在路边,特别惹眼,想不注意都难。
沈卓航本来想绕开她直接走,可她的目光一直锁在他身上,像有针在扎。
“卓航,你小姨该不会是狙击手吧?这眼神跟刀子似的,盯得人浑身不自在。”牛屿延抱着他的胳膊,故意压低声音,生怕十几米外的蒋韵萱听见。
沈卓航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,算是安慰。
可他自己也纳闷,到底哪儿出问题了。
按理说,他走了之后,蒋韵萱应该高兴,根本不会再来找他。可她来了。
要是说,她是因为当初没跟他告别而不高兴,那昨天也已经告别过了,她又来干什么?
难道……昨天晚上李知渊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:“可我觉得,她看你的眼神是喜欢你啊。你跟她拉开距离的时候,她看起来可伤心了。我们还以为,是你不喜欢她,不想跟她纠缠呢。”
想到这些,沈卓航赶紧摇摇头,想把这些念头赶出去。不可能的,她真正喜欢的人是朱启晖,他们以后是要结婚生孩子的。沈卓航,你跟她已经没关系了。
深吸一口气,沈卓航没理会身后那道锐利的目光,拉着牛屿延直接走了。
接下来的几天,蒋韵萱总在沈卓航必经的路上出现。有时是去教室的路上,有时是去食堂的路上,有时就站在宿舍楼下等。可她只是站在那儿,不主动过来搭话,也不叫住他,好像只是想确认他过得好不好。
最先受不了的是李知渊。这天他回宿舍,又被蒋韵萱全程盯着,终于委屈地爬上了沈卓航的床。
正在睡前看书的沈卓航愣了一下,怀里就多了个毛茸茸的脑袋。李知渊还在嘟囔:“太吓人了卓航,太吓人了。我一看见她的眼睛,就想拿燃烧瓶砸她。再这样下去,我肯定会被学校开除的。”
沈卓航放下书,伸手摸了摸他的头。其实他刚才也在想,蒋韵萱总待在学校里不是办法。虽然其他同学不认识她,但对几个室友来说,总归不太好。
李知渊的话,让他下定决心彻底把这事解决掉。
“我会尽快处理的。”他拍了拍李知渊的后背,露出个让人安心的笑。然后他翻身下床,朝楼下走去。
宿舍外面,蒋韵萱站在路边,腰板挺得笔直,像棵白杨树。沈卓航深吸一口气,调整了下情绪,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平静又疏远。
从他出现的那一刻起,蒋韵萱的目光就没离开过他。直到沈卓航一步步走到她面前,两人视线对上,她的心轻轻颤了一下。
喉结动了动,最后还是她先开了口:“这么晚了,你怎么下来了?”
沈卓航没回答她的问题,反而淡淡地反问:“这么晚了,小姨怎么还在这儿?”
“我跟部队和学校提交了探亲申请,只有一周时间。你不愿意见我,我就多看看你。”
“小姨,我不明白。”沈卓航直直地看着她,好像想透过这双眼睛,看清她到底在想什么。
蒋韵萱脸上闪过一丝错愕:“什么?”
沈卓航看着她的眼睛,眸子里的冷意慢慢散了,换成了好久没见的温暖。为什么呢?是确定他真的不喜欢她了,又打算像以前那样对他好吗?可他现在,已经完全不需要了。
那个爱过她、尊敬她、在他眼里她一点缺点都没有的沈卓航,早就死在上辈子的爆炸里了。
“小姨,我说过不会再纠缠你了,你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?”
“我在的时候,你对我视而不见;我走了,你又千里迢迢来找我。小姨,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。”
“我已经顺着你的意思做了,你这又是何必呢?”
他的目光平静得很,像变了个人似的,让蒋韵萱觉得特别陌生。
“卓航,你以前不会说这些话的。”
沈卓航忽然觉得有点好笑,看向蒋韵萱的目光里多了些疑惑和茫然:“小姨,你以前也不会为了别人把我扔下,不会在其他人面前故意忽视我,更不会逼我吃我吃不下的东西。”
“所以,你说的以前,是哪个以前?”
“是你为了推开我,刻意伤害我以前,还是我没有放弃,始终追着你的以前?”
“小姨,以前,只是以前。”
现在这个时候。
蒋韵萱终于醒悟,对于这段情感,本可以有更妥当的处理方法,但她选择了最差的一种。
她微微张开嘴,却不敢再直视沈卓航的双眼。
“卓航,我错了。”
“没事儿,我原谅你了。”
沈卓航的回应出奇地宽容。
蒋韵萱眼中掠过一丝惊喜,难以置信地抬头。
然而,沈卓航紧接着的话又让她跌入深渊。
“也请你原谅我过去不理智的纠缠,以后我不会打扰你,你也不用挂念我,我会祝福你和朱启晖白头偕老,子孙满堂。”
“小姨,我们不要再见面了。”
话音刚落,沈卓航转身欲走,却被蒋韵萱紧紧拉住,紧紧地拥入怀中。
“不是这样的卓航,你听我说,我和朱启晖不是你想象的那样,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!我没有打算嫁给他!所有的错都是我的。”
“他做的事我们都知道了,你的父母也不再理他了,他们都很后悔。”
“卓航,你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?”
沈卓航突然笑了,但眼中却流露出一丝讥讽。
蒋韵萱捕捉到了他眼中的情绪,但还是努力抑制住心中的苦涩。
“卓航,别丢下我。”
说话间,她的眼眶已经泛红。
但沈卓航却觉得眼前的一切荒谬至极。
这样的蒋韵萱很少见,记忆中他只见过那一次,
就是蒋韵萱带回的兔腿,导致他过敏被送往医院的那次。
那时的蒋韵萱才十八岁,她抱着十三岁的沈卓航,惊慌失措地奔向医院,一路上汗水和泪水交织,一滴滴落在他身上。
疼痛让沈卓航脸色苍白,但他还是努力伸手去擦她额头的汗。
那时的她,哽咽着承诺:“卓航,我不会再让你受伤,永远不会。”
但那是十八岁的蒋韵萱,不是二十二岁的蒋韵萱,更不是二十四岁的蒋韵萱。
承诺终究只是承诺。
一句空话而已。
“蒋韵萱。”
听到自己的名字,蒋韵萱抬头,眼中满是恳求和希望。
而沈卓航眼中,却是一片冷漠。
“现在的你,让我觉得,荒谬至极。”
蒋韵萱眼中的光亮被他的话语一点点击碎,最终化作点点泪光,融入夜幕。
“你来找我,是因为发现自己真的喜欢我,还是因为我突然的离开让你失去了控制?”
“或者,你只是习惯了身后有我这样的人,始终不离不弃地追随着你?”
蒋韵萱喉咙动了动,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看到她的沉默,沈卓航冷笑一声,转身走进了宿舍楼。
“不是的,卓航、卓航,我是真的喜欢你!”
蒋韵萱急忙解释,想要追上去,但脚步却像被钉住,无法移动。
而沈卓航离开的距离足以让他听到蒋韵萱的话。
但他的脚步却没有丝毫停顿。
蒋韵萱。
我们都向前走。
不要回头。
十年光阴转瞬即逝。
在北京的会议大厅门口。
蒋韵萱轻声对团队下达指令:“大家各司其职,确保一切顺利,这次发布会至关重要。”
十年的沉淀,让她的容颜更显成熟与坚定,气质非凡,令人难以忽视。
对讲机里传来回应:“收到!每扇门都有人把守。”
庄重的会议室内。
主席台上,精心布置的演讲台两侧,国旗高挂,中央则是“红星一号”的标志性徽章,光彩夺目。
台下,来自全球的数百名媒体记者已准备就绪,摄像机的镜头不时闪烁。
朱启晖身着职业装,挂着记者证,手持麦克风,站在摄像机前:“现场气氛紧张至极,各国记者齐聚一堂,正翘首以待‘红星一号’的神秘面纱被揭开。”
各国记者也在忙碌地进行报道。
“这不只是一场简单的发布会,更是历史的见证,全球的安全格局或许将因此改写。”
“我刚刚得到消息,‘红星一号’可能带来的技术突破,将对军事平衡产生深远的影响。”
电视台的导演对着耳麦喊道:“三分钟准备,各机位就位,我们要将这一刻呈现给全国,呈现给全世界!”
空气中充满了无声的兴奋,每个人的眼睛都紧盯着讲台,等待着那一历史性时刻的到来。
穆老在沈卓航的搀扶下,缓缓走向讲台。
原本喧嚣的会场瞬间变得安静。
所有人都屏息以待,期盼着那历史性的一刻。
沈卓航为穆老调整了麦克风,一阵尖锐的电流声过后,穆老那苍老而沉稳的声音缓缓响起。
“尊敬的来宾、媒体朋友们,在这个世纪交替的历史时刻,我们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,隆重向世界展示我国国防科技的最新成就。”
“‘红星一号’先进防空导弹系统。”
“接下来,将由‘红星一号’的副总设计师,沈卓航同志,为大家详细介绍!”
穆老的声音虽然苍老,但情绪激昂。
他向沈卓航伸出手,目光中充满了对自己得意门生的骄傲。
两代师生,风雨同舟。
这一次,他们终于在命运之前,完成了使命的传承。
身穿军装的沈卓航站起身,大步走向主席台中央,标准地行了一个军礼。
他坚定而自信,目光始终直视前方,眼中闪烁着荣耀与信仰的光芒。
随后,他接替穆老站在聚光灯下,缓缓揭开了“红星一号”的神秘面纱。
“‘红星一号’融合了最新的制导技术和复合材料科学,实现了前所未有的拦截精度和反应速度。”
“它能够高效识别、跟踪并击落各种空中威胁,包括隐形飞机和超音速导弹。”
“同时,‘红星一号’采用主动雷达制导和红外成像技术的双重锁定机制,确保目标捕捉的准确性和灵活性。”
“其独特的飞行控制系统,能够实现在复杂大气层内的高机动性飞行,显著提高拦截效率。”
发布会一结束,就引起了国内外媒体的广泛关注,当天登上了米约时报的头版头条。
《军报》:“红星一号”开启我国防空导弹技术的新纪元。
《国防报》:划时代的杰作,“红星一号”引领防空科技的新潮流!
《米约时报》:“红星一号”:展现中国防空导弹的卓越实力。
发布会结束后。
作为记者的朱启晖立刻拦住了沈卓航的去路。
“卓航,真是久违了。”
朱启晖面带微笑,话语间,目光却时不时地飘向门口。
“真没想到,你现在都成了防空导弹的副总设计师了,这么长时间没你音信,我差点以为”
“得了,不提那些陈年旧事了,这次回京城,要不要去探望下老爷子?他年岁已高,总爱念叨往事,经常跟我提起你。”
“但我和你小姨都联系不上你,也不知怎么开口,你当年不声不响地离开,确实有点太冲动了。”
沈卓航面无波澜,仿佛没听见他那些含沙射影的指责和若有若无的夸耀。
只是低头瞥了一眼朱启晖胸前的工牌。
轻描淡写地说:“朱记者,你这些话是会议的提问,还是单纯的怀旧?”
没等朱启晖回应,他又接着说:“如果是提问,与会议无关;若是怀旧,咱们改天再聊。”
话音刚落,他便收拾好物品,搀扶着穆老,在众人的簇拥下离开了会场。
不远处。
蒋韵萱虽然不清楚两人究竟说了什么,只是目送着沈卓航离去的背影,久久未能回过神来。
人群散去,朱启晖这才狠狠地跺了一脚。
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了。
而蒋韵萱从头到尾都没有看他一眼,仿佛朱启晖这个人根本不存在。
回到红旗车内。
穆老的脸上显露出一种复杂而深邃的表情,交织着释然、感慨和一丝忧伤。
他那苍老的眼中闪烁着泪光,岁月的痕迹与理想的光辉交织在一起,嘴角微微上扬,露出一抹满足的微笑。
“小沈,我们做到了,‘红星一号’诞生了,美国的军事霸权垄断,撑不了多久了。”
穆老的目光投向前方,眼中既有回忆也有感慨。
沈卓航紧握着他那干枯、斑驳,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,声音温和,语气却异常严肃。
“老师,您放心,我们不仅有‘红星一号’,还会有‘五号’、‘六号’,我们会一步步,让世界听到我们的声音。”
‘红星一号’全面推出。
‘二号’、‘三号’已研发成功,随时准备投入战备。
‘四号’正在研发中。
‘五号’、‘六号’的研发计划,目前已在筹备中。
穆老感慨地点头,欣慰地拍了拍沈卓航的手背。
“小沈,谢谢你,想到国家有你们这样的年轻人,我就放心了。”
说完,他佝偻着背,身体颤抖着,剧烈地咳嗽起来。
洁白的手帕上,多了一抹鲜红的血迹。
沈卓航知道,穆老的时间不多了。
但他眼中没有一丝对死亡的恐惧,更多的是历经风霜后的平静与从容。
“我本以为,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,我都不可能完成这项坚定而伟大的使命,是你们让我看到了希望,帮我实现了梦想。”
“遇到你们这些年轻人,是我的幸运。”
与此同时。
在西部沙漠的深处。
指挥帐篷内,李知渊紧盯着电子显示屏,眉头紧锁。
他的眼镜片上布满了裂纹,脸上沾满了灰尘,但目光依旧明亮而坚定。
突然,他拿起对讲机,果断地下达命令:“各就各位,准备!三、二、一、发射!”
话音刚落。
一颗导弹从发射架上迅猛腾空,伴随着震天动地的轰响,它如同一道银色的闪电,划过天际!
在监控室内,众人屏息凝视,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屏幕上导弹的轨迹。
它巧妙地避开了干扰,精确地锁定了高空中的靶机。
当两道光线在空中交汇的那一刻,爆炸的火光将半边天都照亮了。
靶机被击中,瞬间化为漫天的尘埃。
实验大获成功。
现场响起了如雷的欢呼声。
李知渊被冲进现场的牛屿延紧紧抱住,在半空中转了几圈,才晕头转向地被放了下来。
“太棒了!‘红星四号’试验成功了!真希望卓航和穆老师,也能第一时间听到这个喜讯!”
李知渊推了推眼镜,使劲揉了揉胸口。
“放心吧,他们会知道的。”
国宾大酒店内。
沈卓航挂断电话,脸上洋溢着激动之情。
他快步走到穆老身边。
坐在椅子上的老人,面对着落地窗前的夕阳余晖,双眼紧闭,头微微倾斜。
他身上盖着毛毯,手背上插着针头,呼吸微弱,看起来十分苍老和脆弱。
沈卓航慢慢地蹲下身,与老人的视线持平。
他的声音很轻,仿佛怕打扰到老人。
“老师,‘四号’试验成功了。”
老人没有睁开眼睛,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声音,过了许久,才低声说出一个“好”字。
夜幕即将降临,夕阳消失在群山之后。
等到明天,太阳依旧会从东方升起。
新旧交替,既是更迭,也是传承。
几天后,在陆家。
沈卓航穿着休闲装,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站在门口,犹豫了许久,才深吸一口气,按下了门铃。
保姆小跑着过来,透过大门的缝隙,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,突然眼睛一亮,满脸喜悦地打开了大门,将他迎了进去。
还不忘大声喊道:“老爷子!卓航回来了!卓航回来了!”
蒋老爷子拄着拐杖,急匆匆地从屋里走出来。
他的身材已不如从前挺拔,背有些驼,原本斑驳的黑发现在已经全白了。
“卓航?”
他踉跄着走到沈卓航对面,看着眼前的人,几乎认不出来。
沈卓航的眼眶突然红了。
“爷爷,是我,我回来了,我”
一股深深的愧疚感涌上心头,沈卓航哽咽着,视线模糊了好几次。
蒋老爷子紧紧握着他的双手,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。
“回来就好,回来就好。”
说着,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,转头对保姆说:“快,快去买菜,都买卓航爱吃的,蒸排骨、小黄鱼,多买点!”
“还有蒋韵萱,打电话让她回来!”
听到这话,沈卓航连忙拉住了蒋老爷子的手臂。
他有些为难地开口:“爷爷,小姨忙,就别麻烦她了。”
蒋老爷子看着沈卓航,心里跟明镜似的,但终究什么也没说,只是对保姆摆了摆手。
“快去买菜吧。”
蒋老爷子拉着沈卓航进屋,问了他很多这几年发生的事。
看着曾经跟在自己身后“爷爷、爷爷”叫的小男孩,已经长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青年,他眼中满是掩饰不住的赞赏与欣慰。
尤其是,他还是一名勇敢坚定的军人,弹道武器工程师。
“我瞅了眼前两天的新闻,卓航,你干得漂亮。”
陆老爷子的表扬让沈卓航微微一笑。
他满怀感激地说:“陆爷爷,没有您的支持,我不可能有今天,这一切都得归功于您当初的鼓励和支持,谢谢您,陆爷爷。”
沈卓航斟了一杯茶,恭敬地递给陆老爷子。
陆老爷子点头接过,轻抿一口。
“你自己也争气,我做的那些,不过是锦上添花。”
两人坐在一起,默契地聊着天。
沈卓航跟陆老爷子分享了自己这十年来的种种经历。
陆老爷子边听边点头,偶尔还会插话,和沈卓航互动。
听到他寒假无处可去,被同学带回家,更是露出苦笑。
“这事还得怪韵萱,要不是她,你怎么会十年都没回家?”
“不过你那个朋友小李,人还不错,你们一起回家,即便是放假了也像在宿舍一样热闹。”
最后,他又带着一丝哀怨补充道。
“不像这里,你一走,这儿就冷清得很。”
听到这话,沈卓航突然想起前几天遇到的朱启晖。
不由得说:“我前几天在会场碰到启晖了,他说经常来看您,他和小姨应该结婚很久了吧?”
陆老爷子眉头一皱,眼神中流露出疑惑。
“他们俩?他们结什么婚?”
“还经常来看我,他能陪我干什么?胡说八道。”
陆老爷子板起脸,想了想,又试探性地问。
“卓航,你和韵萱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?当初看你留下的信我就感觉不对劲。”
“爷爷向你保证,你不在的这些年,韵萱身边绝对没有别的男人。”
“她就是开窍晚,当初你喜欢她,她自己都不知道,总是拒绝,但后来她也去找过你,看起来应该是被你拒绝了,哈哈。”
“你可别听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胡说八道。”
陆老爷子的眼神,不自觉地瞟向门口。
沈卓航垂下眼帘,慢慢喝了口茶。
他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。
“爷爷,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,那时候我还年轻,不懂事,把亲情依赖当成了喜欢,现在不会了。”
“哗啦”
身后传来一声袋子落地的声音。
沈卓航转头看向声音来源。
只见风尘仆仆的蒋韵萱站在门口,脚下的水果散落一地。
她站在门口,眼中满是震惊,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。
蒋韵萱嘴唇颤抖着,看着沈卓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“卓航?”
过了好一会儿,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,缓缓向前走,每一步都显得格外沉重。
沈卓航的目光与她相遇,那张曾经让他心动的脸,现在却无法在他心中激起任何波澜。
“小姨,你回来了。”
沈卓航的声音平静,没有太多情绪波动,他早已在心里放下了这段过去。
蒋韵萱走近,伸手想要触摸他的脸,却被沈卓航轻轻躲开。
他没有再看蒋韵萱,而是起身向陆老爷子告别。
“爷爷,我还有事,就先走了,下次再来看望您。”
陆老爷子伸出手,目光中流露出不舍。
但最终,也只是一声无奈的叹息。
“卓航,出门在外要照顾好自己,有空多回来看看爷爷。”
“我会的,您也要保重身体。”
告别蒋爷爷后,沈卓航直接走开了。
当沈卓航和蒋韵萱擦身而过时。
蒋韵萱的手在颤抖,好像想要拦住他的步伐,但最终什么也没做。
直到沈卓航快要上车,蒋韵萱才急忙追出门外。
“卓航,我……”
蒋韵萱的话突然中断,她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。
沈卓航轻轻一笑,那笑容里既没有怨恨,也没有爱意,只有一种放下。
“小姨,我刚才的话你应该听到了吧。”
“我说的都是真心话,你以前说我太年轻,不懂爱情,现在我懂了,所以,祝你早日找到幸福!”
蒋韵萱站在那儿,看着沈卓航转身上车,仿佛她只是一个路人。
她终于意识到,有些错过,是永远无法弥补的。
蒋老爷子拄着拐杖,目睹这一切,眼中流露出一丝复杂。
沈卓航离开后,蒋韵萱站在原地久久不动。
蒋老爷子慢慢走出来,轻拍她的肩膀,没有多说什么,只是那无言的安慰,让她心中涌起苦涩。
如果她能早些听从父亲的话,看清自己的心意。她和沈卓航也不会错过。
似乎是看穿了他的想法。
蒋老爷子背着手,说不清是遗憾还是自嘲地笑了一声。
“早就告诉过你,对人要好一点,不然等人家真的不要你了,你连哭的地方都没有。”
“当时嘴硬说不喜欢,现在后悔了吧,后悔也晚了。”
蒋韵萱嘴角露出一丝苦笑。
曾经说过的话,做过的事,就像一颗子弹穿越时间,精准地击中她的额头。
在这十年里,她不止一次地想过,面对沈卓航对她的感情,她本可以有更好的方法去引导。
但她没有。
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推开沈卓航,可当他真的放手时,她却发现自己的心原来会这么痛。
曾经,每一个她不回家的夜晚,沈卓航都会给她写长长的信,表达自己的思念和依赖,以及年轻时的爱情。
后来的十年,她也写了无数封这样的信,做了自己曾经不屑一顾的事。
却一封也没有寄出。
遗憾吗?
是遗憾的。
他们明明相遇得那么早。
他们明明有那么多的时间,那么多的机会,只要她愿意,一切都可以为他们的感情让路。
但她胆怯地退缩了。
这一退,就让自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。
处理完穆老的后事。
沈卓航就要返回实验基地了。
穆老一生有两个梦想,一是研发出我们自己的防空导弹,二是能够落叶归根。
他一生投身国防科研,40多年,独自一人在沙漠深处辛勤工作,但世人却鲜少知道他的名字。
他没有家人,朋友寥寥,就连葬礼都异常安静庄重。
军区领导和国家领导人的车辆一辆接一辆,大家似乎都对他很熟悉,但又很陌生。
沈卓航作为他的学生,也是这个世界上还活着的,对他了解最多的人,主持了他的葬礼。
所有人都散去后,他独自站在墓前。
看着墓碑上那张苍老、布满皱纹却笑容可掬的脸。
他弯腰在墓碑前放下一束花。
眼中含着泪光,语气却故作轻松。
他说:“老师,您先休息一会儿,等您再睁开眼,看到的一定是站在世界之巅,更加强大的祖国。”
“到那时,或许我们还能再见面。”
沈卓航回到了实验室的大本营。
没想到,这回和他一起的还有蒋韵萱。
在飞机上,她一直沉默寡言,一句话也没说。
沈卓航却不停地偷偷瞄向她。
他对蒋韵萱的目的不感兴趣,只是担心自己的爷爷,毕竟穆老刚去世,他对这种事特别敏感。
他觉得蒋韵萱留在北京军区,随时能照顾爷爷更好。
但这也只是他的想法,蒋韵萱怎么做,与他无关。
想到这,沈卓航的目光又回到了手中的杂志。
“红星五号”即将开始研发,作为项目的首席工程师,他没时间分心,现在最重要的是休息好,以便尽快投入工作。
蒋韵萱不时用余光瞟向沈卓航。
见他只是看了自己几眼,却什么都没说,心里不免有些失落。
她轻轻地转过头,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那棱角分明的侧脸。
沈卓航微微低头,头顶的灯光柔和地洒下,每一根头发都散发着柔和的光晕。
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,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。
空中服务员从他们中间走过。
蒋韵萱立刻收回视线,双手不自觉地紧握,攥紧了裤子。
就在这时。
一个外国乘客摇摇晃晃地走进了机舱。
沈卓航周围的乘客立刻警觉起来,无论是看报纸的,还是假装睡觉的,都立刻进入了戒备状态。
蒋韵萱特勤经验丰富,几乎是在外国游客出现的一瞬间就察觉到了不对劲。
在她掏出手枪指向沈卓航的时候,蒋韵萱立刻做出反应,挡在了他前面。
“卓航小心!”
“砰”
两声同时响起,子弹打碎了沈卓航头顶的灯。
机舱内一片尖叫,瞬间又有几名恐怖分子出现。
战斗一触即发。
特勤小组与恐怖分子展开了激烈的搏斗,而沈卓航面对生死威胁,却没有表现出慌张。
在特勤小组的保护下,恐怖分子很快被制服。
突然
沈卓航敏锐地察觉到了一阵有节奏的“滴滴”声。
他的掌心渗出一层细密的汗水。
这是客机,还有很多普通乘客,这次恐怖袭击明显是针对他的,他不能让无辜的人受到牵连。
他慢慢地移动到蒋韵萱身后,刚想告诉她飞机上可能有炸弹。
就见恐怖分子露出了得逞的笑,随即,他用蹩脚的中文大喊:“飞机上有炸弹,很快爆炸,你们完蛋啦!”
机舱内顿时又陷入一片恐慌,尖叫、哭声瞬间爆发。
特勤小队将恐怖分子全部控制起来,机组乘务人员极力安抚其他旅客的情绪,将他们紧急疏散至远离现场的位置。
沈卓航迅速排查弹药位置。
机舱内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,每一秒都无比漫长。
周围隐隐传来抽泣声,豆大的汗珠从沈卓航额角滑落,但他脸上却不见丝毫恐惧与慌乱。
终于,沈卓航在一处座位下,发现了定时炸弹。
蒋韵萱半蹲在他对面,呼吸间几乎能听到对方的心跳。
“小心!”
蒋韵萱低沉的警告声响起,她紧紧盯着屏幕上的读数,汗水沿着她的额头滑落。
“还剩三分钟。”
话音刚落,空气中似乎又增添了几分紧迫。
时间仿佛被冻结了。
只有滴答声在机舱里回响,就像死神的脚步声,冷酷无情。
乘客们屏住呼吸,紧张得不敢喘气。
沈卓航的眼神犀利而深邃,手指轻轻触摸着复杂的电路,寻找着一线生机。
不久,他的眼神变得坚定,心中似乎已有了答案。
他抬头看了看蒋韵萱,拔出了她腿上的军刀。
声音虽轻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。
“我们需要一起动手,同时剪断红蓝两线。”
“没问题。”
蒋韵萱眉头紧锁,对沈卓航的决定没有丝毫犹豫,她从旁人手中接过军刀,示意其他人迅速退后。
“我数到三,我们同时动手。”
沈卓航的双手稳如老山,声音平静而有力。
“一,二,三!”
两人配合默契,几乎同时动手,那一刻,空气似乎都凝固了。
短短几秒钟,却感觉像是过了一个世纪。
蒋韵萱的目光从剪断蓝线的那一刻起,就一直锁定在沈卓航身上。
她心想,如果生命的尽头是和沈卓航一起,那也算是命运的恩赐。
终于。
【1:47】
闪烁的数字停了一下,然后归零,警报声戛然而止。
机舱内一片死寂。
直到沈卓航彻底拆除了炸弹,确认机舱安全,人们才爆发出一阵劫后余生的欢呼。
蒋韵萱也松了一口气。
她慢慢站起身,看向始终镇定自若的沈卓航,眼中多了一丝安慰和复杂情绪。
沈卓航不再是那个会拉着她的手哭泣的小男孩了。
在她看不见的地方,他已经悄悄地成长为一个能独当一面的成年人。
现在站在她面前的,不是那个十二岁刚到陆家时胆小惊慌的沈卓航。
也不是那个十七岁向她表白爱意的小男孩。
更不是那个十九岁时,冷漠地与她划清界限的少年。
现在的他,是一名战士,是国家高尖端武器研究的人才,是军事项目的首席工程师兼总设计师。
他悄悄地长大了,把过去束缚他的一切抛在了脑后。
与他的理想和信念相比,她和过去都显得微不足道。
沈卓航不知道她在想什么。
只是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。
“小姨,你还好吗?”
蒋韵萱猛地回过神来,看着眼前与记忆中不断重叠的男孩,摇了摇头。
“没事,你怎么样,有没有被吓到?”
沈卓航不禁笑了。
“虽然我一直在后方搞科研,但我好歹也是军校出身,这种事吓不倒我。”
他的声音轻快,像一阵清风,吹散了蒋韵萱心中的阴霾。
她笑了笑,好奇地问:“你刚才怎么那么快就做出了判断?”
沈卓航耸了耸肩,笑着说:“我们宿舍有个炸弹天才,上学时,我们经常比赛谁拆弹更快,谁做的炸弹更难破解。”
“这个炸弹的难度,远不及他的。”
与此同时,在戈壁沙漠深处的李知渊打了个喷嚏。
“谁在想我?”
他揉了揉鼻子,继续埋头工作。
蒋韵萱哑然失笑,话语中带着一丝戏谑,但更多的是敬意。
“那你的大学生活,还真是挺有意思的。”
危机终于平息。
乘客们陆续回到座位。
沈卓航再次细致地检查了飞机的每个角落。
经过这番折腾,他感到有些疲惫,后半段旅程大多时间都在休息。
又过了一个多小时,飞机缓缓降落并开始滑行。
公安部门派出了武警和特警,与试图劫持飞机的外国恐怖分子进行交接。
沈卓航也上了前往实验基地的车辆。
原本以为蒋韵萱和她的特勤小组只是负责护送他,直到与实验基地交接完毕。
没想到他们竟然要一路护送他回到实验基地。
看着坐在旁边的蒋韵萱,沈卓航感到有些惊讶。
转念一想,‘红星一号’比前世早了十年问世,一些心怀不轨的国家有所行动也是意料之中。
机场离实验基地还有几百公里。
时间飞逝,夜幕降临。
在深邃的荒野中,偶尔能听到狼的嚎叫声。
尽管车队小心翼翼地行驶,意外还是发生了。
前方的道路被石头和树枝挡住,领头的特勤队员立刻上前检查,手电筒的光束在夜色中划出一道道光柱,照亮了前方的障碍。
就在这时,情况突变。
一辆卡车似乎失控,引擎轰鸣着冲向车队,就像一头失去控制的野兽,不顾一切。
特勤小组几乎立刻做出反应,射击轮胎,但这并没有让卡车停下。
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,在黑夜中格外刺耳。
枪声、爆炸声,在夜晚依次响起。
对方似乎想要带走沈卓航,但在实验基地和特勤小组的保护下,没有找到机会。
头顶传来战斗机的轰鸣声。
直升机的螺旋桨声撕裂了夜空。
是增援部队。
突然,一枚黑色的手榴弹滚到了沈卓航的脚下。
“卓航,快跑!”
一直紧紧抓着他手腕的蒋韵萱没有时间思考,本能地做出反应,尽可能地将他推开,然后跳起来,抱住他的腰,将他护在身下。
手榴弹在不远处爆炸,翻倒的车辆接连起火,冲击波和火焰瞬间吞噬了周围的一切。
沈卓航耳边一片嗡嗡声。
他能听到身后的闷哼,和背上逐渐扩散的粘稠感。
刺耳的噪音将他的呼吸声无限放大。
抱在他腰上的手突然松开,温暖的重量随之倒下。
他踉跄着站起来,恍惚中看到的是蒋韵萱血肉模糊的后背。
“小、小姨”
他的声音嘶哑,脚下一软,跪倒在蒋韵萱身边。
但他没有立即查看她的伤口,而是捡起了她身边掉落的枪。
“砰!”
“砰砰!”
在烟雾中,劫匪应声倒下。
直到他看到熟悉的身影朝自己跑来,才眼前一黑,倒在地上。
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。
沈卓航慢慢睁开眼睛,朦胧中,只看到头顶的白色天花板。
察觉到他醒来,廖阔快步走过来。
“卓航,你感觉怎么样?”
他还是和以前一样,一头整洁的短发,只是身上已经换成了空军飞行员的作战服。
廖阔最终还是选择了自己想走的道路。
沈卓航张了张嘴,声音沙哑得不像话。
“她怎么样了?”
廖阔微微皱眉,坐在床边握住了他的手。
“还在昏迷,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。”
形势紧迫,沈卓航已无暇顾及避震。
爆炸过后,虽然冲击波造成的伤害不算特别严重,但胸口的疼痛和咳嗽时带血的症状依旧存在。
得知蒋韵萱依旧昏迷不醒,他硬是撑着虚弱的身体,从病床上挣扎着坐起。
廖阔并未阻止,只是默默地站在他身旁,扶着他,承担了他身体的大部分重量。
他们缓缓地走向蒋韵萱的病房,透过玻璃窗,望向里面那个插着管子、正在吸氧的身影。
病房内是无菌的,不允许任何人探视。
沈卓航站在病房外,静静地凝视了一会儿,良久才低声说:“小姨,你一定要醒过来。”
话音刚落,他缓缓转身。
在廖阔的搀扶下,他慢慢地离开了。
他没有注意到,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,蒋韵萱的手指微微动了动。
身体越来越沉重。
蒋韵萱只觉得无尽的黑暗将她紧紧包围,似乎要将她拖入更深层的绝望。
她挣扎着,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上挣扎,却无济于事。
意识越来越模糊,直到完全消失,又突然惊醒。
耳边是连续不断的爆炸声和警笛声。
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。
不远处的实验室浓烟滚滚,爆炸的余波一波接一波。
周围的居民楼窗户被炸得粉碎。
警车和消防车拉起了一道长长的警戒线。
蒋韵萱迷迷糊糊地下了车,感觉自己的身心分离。
她看着自己亮出证件,不顾众人的阻拦,冲过警戒线。
双眼充血,大声呼喊。
“我老公!我老公还在里面!让我进去!”
老公?
什么老公?
蒋韵萱旁观着这场荒诞的梦境。
直到她自己推开身边阻拦的人,冲进废墟,一块一块地搬开石块。
声嘶力竭地呼喊:“沈卓航!沈卓航你出来!”
“你出来!我可以解释!我们好好过日子!求求你求求你出来”
她双眼通红,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沈卓航的名字。
却无人回应。
蒋韵萱旁观着她的一切,内心深处却传来一阵撕裂的痛。
她想冲过去,她想问问她。
她要解释什么?沈卓航为什么会是她的丈夫?
蒋韵萱注意到了她无名指上戴着的银色戒指,是婚戒,她结婚了,和沈卓航。
然而,在这样的情况下,蒋韵萱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。
她还在挖掘。
砖头瓦砾上都还残留着爆炸的余温,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气味。
她的十指血肉模糊,却一刻也不肯停歇。
“卓航沈卓航”
她跪在地上,一寸一寸地寻找。
终于
一点银光在泥泞中闪烁。
她拨开泥土,看见了一只无名指同样戴着银色戒指的手。
她仿佛看到了希望。
脸上露出了疯狂的喜色,如同洪水决堤。
“卓航,你别怕,我很快救你出来,很快,坚持住”
她的声音嘶哑,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。
不顾流血的手指,像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,湍急的水流冲垮了她的理智,她加速挖掘,动作几乎疯狂。
然而,当她扒开最后一抔土。
出现在她眼前的,不是她期待的身影,而是一只孤零零的手。
一只在十二岁时,牵起她的衣袖,怯生生地管她叫小姨的手。
一只在二十岁时,为她亲手戴上婚戒的手。
一只冰冷的、再没有一丝温度的手。
废墟之上,绝望的呼喊声与雷鸣相呼应。
蒋韵萱跪在残垣断壁之中,泪与雨交织,冲刷着她内心的悔恨和不屈。
视线变得朦胧不清。
她紧抱着那冰冷僵硬的半截手臂,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悲伤和困惑。
“卓航,为什么啊,为什么?”
她的心中充满了痛楚和懊悔。
就在不久前,她和沈卓航的最后一次通话中,两人还在争执不休。
一小时前。
蒋韵萱从外省视察归来,驾车前往酒店,手机上不断显示“沈卓航”的名字。
她一次又一次地挂断了电话。
不知道他上次回来看到了什么,这段时间给她发了很多莫名其妙的信息,听说她任务结束,就急忙打电话过来。
平时他总是泡在研究所里,十天半个月不回家,一回家就要吵架。
蒋韵萱感到非常烦恼,焦虑地皱起了眉头。
朱启晖的两个孩子要办升学宴,她急着去参加。
他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长大,确实不容易。
每次她完成任务后,都会先去看望他们父子三人,多关照一些。
毕竟他们是她战友的孩子,她觉得应该这么做。
但沈卓航却一次次打电话,询问朱启晖和她是否有关系,他们是否在一起。
这简直是荒谬。
他整天疑神疑鬼。
电话铃声再次响起,蒋韵萱不耐烦地接通,开口就是一顿斥责。
“沈卓航,你是不是实验太轻松了?每天有这么多闲工夫胡思乱想?”
对方沉默了许久,才传来沈卓航那毫无生气的声音。
今天本是蒋韵萱的入伍纪念日,沈卓航拖着被辐射严重损害的身体回家,准备了一桌她爱吃的菜。
但她因任务未能回家,反而是整理东西的沈卓航,看到了她钱包里一家四口的照片。
“我看到了你钱包里的照片,和朱启晖,一家四口,那两个孩子是你的吧?你之前出任务两年都没回来,既然你喜欢他,为什么还要答应和我结婚?”
“你应该告诉我的,我……”
他的声音带着颤抖,脆弱得让人心疼。
但多年的别扭相处,早已让他们忘记了如何好好沟通。
“你在胡说些什么?还有别的事吗?没有就挂了吧。”
蒋韵萱紧握方向盘,不耐烦的情绪在心中蔓延。
但沈卓航却罕见地没有听从,而是急切地想要弄清楚事情的真相。
“你告诉我,那孩子是不是你的?我这么多年没有孩子,你……”
他的声音明显哽咽了。
但蒋韵萱却觉得,这些话就像是在打她的脸。
“为什么和你结婚?不是你非要和我结婚吗?真不知道你在无理取闹些什么,你别到处乱说,坏了启晖的名声。”
她的情绪越来越激动,一声巨响打断了所有的对话。
“砰”的一声。
通信中断,手机屏幕瞬间变黑。
蒋韵萱猛踩刹车,车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。
抬头望去,只见不远处的建筑群升起滚滚浓烟,火光映红了半边天。
是爆炸!
她的心猛地一痛,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握住。
此刻,她脑海中的一切都被冲散,只剩下一个念头。
她要立刻见到沈卓航!
可惜,她还是来得太迟。
她的身体仿佛成了废墟上的雕塑,似乎一阵风就能将她吹散,又似乎历经百年风雨,她仍会在那里,永远不变。
“铃铃铃!”
手机的嘈杂铃声把她从昏昏沉沉中唤醒。
她像是机器人一样从兜里拿出了手机。
这一刻,她心里特别希望来电显示是“沈卓航”。
可惜,不是他。
电话一接通,朱启晖那柔和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。
“儿子,快过来,你妈妈接电话了。”
紧接着,电话那头传来了青春期男孩特有的沙哑嗓音。
带着一丝不满和郁闷:“妈,你怎么还没到,今天是我升学宴啊,不会又是那个男人不让你去吧?我讨厌他!你啥时候跟他离婚回家啊?”
战友牺牲的时候,她和朱奇晖的孩子才几个月大。
他担心孩子缺少父爱,没有完整的童年和健全的人格,就请求蒋韵萱,在孩子面前,扮演他们的妈妈。
这一演就是十几年,假的成了真的,真的也成了假的。
她第一次对这个宠溺的孩子产生了厌恶感。
“闭嘴,你没资格说这些。”
说完,她挂断了电话。
救援工作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,收集的残肢断臂也拼不出一个完整的身体。
蒋韵萱呆呆地看着,就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木偶。
她怎么也想不到,沈卓航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她。
甚至在生命的最后时刻,他们都没来得及好好说句话。
怎么可能不后悔。
怎么可能不难过。
那是她,爱了一生,也害了一生的男孩。
她默默地取下了那只手上的戒指,戴在了尾指上。
病房里。
蒋韵萱的监护仪器突然发出急促的响声。
医生和护士纷纷冲进病房。
沈卓航在廖阔的搀扶下,扶着墙壁快步走出,却也只能在病房外焦急等待。
体外除颤仪一次次起落,蒋韵萱的身体向上弓起,又重重落回床上。
病房内外的每个人都为她捏了一把汗。
终于,在医护人员的不懈努力下,她的心跳终于恢复了正常。
睁眼的瞬间,她偏头看向玻璃窗外。
目光直直地锁定在沈卓航身上,张了张嘴,只无声地说了句:“对不起。”
沈卓航扣在墙壁上的手忽地一紧。
那一眼中,有太多哀痛。
沈卓航看不懂。
那天抢救成功后,蒋韵萱的状态就一天天好了起来。
沈卓航养好身体后,就早早出院,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上。
所以,等蒋韵萱能下地活动了,医院中早就没了沈卓航的身影。
她瘸着一条被爆炸火焰烧伤的腿,看着空荡荡的病房,眼神失落。
驻足许久,才回到自己的屋子。
沈卓航不来看她,早在她意料之中,她也没有打电话去打扰沈卓航,每天大多数时候都在思考,她到底该不该见他。
沈卓航这边杳无音讯,朱启晖的电话倒是打了过来。
“韵萱,我听说你受伤了,现在怎么样?要不要我去照顾你?”
蒋韵萱站在医院走廊的共用电话机前,皱着眉。
等朱启晖把话说完才豁然开口:“我们的行动都是机密,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?”
对面的朱启晖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问,停顿了一瞬才继续说:“韵萱,你别生气,我就是关心你,才找你战友打听的。”
“哪个战友?”
朱启晖嗫嚅着说出一个名字。
蒋韵萱点点头:“好,我知道了,你们的行为涉嫌违法,电话有录音,我会以此为凭证向组织上汇报的。”
说完,她不顾朱启晖的哀求与解释,直接挂了电话。
在蒋韵萱准备离开医院回家之前,她提交了一份请求,希望能和沈卓航见上一面。
这次,沈卓航没有说不。
他们俩面对面地坐着,彼此间没有言语,仿佛是久别重逢的老朋友,心中充满了怀旧之情,又像是刚刚相识的新朋友,保持着礼貌的距离。
过了好一会儿,蒋韵萱终于打破了沉默。
“卓航,你真的变了不少。”
沈卓航静静地注视着她,眼神里透露出一丝理解。
“真的是你。”
这句话虽然简单,却让蒋韵萱感到震撼。
她张开嘴,眼神颤抖,随即似乎领悟到了什么,苦笑着低下了头。
“原来如此。”
“所以你才会选择去国防大学,离开北京、离开沈家、离开我。”
沈卓航拿起搪瓷杯,轻轻地喝了一小口。
“我们已经用一生的时间,去验证了一个错误的假设。如果条件不变,重复实验也只会失败,所以我们需要做出改变。”
蒋韵萱低着头,眼中充满了悲伤。
她眼中含泪,看向沈卓航的眼神中充满了爱意和不舍。
她哽咽着,再次重复了那天在病房外说的话。
“卓航,对不起。”
“那天我应该好好跟你解释的,那孩子不是朱启晖的,是我战友的孩子,我只是帮忙照顾。”
“是我忽略了你的感受,我……”
沈卓航放下搪瓷杯,金属与玻璃桌面相碰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
他说:“小姨,那都过去了。”
过去了。
比起沈卓航对她的怨恨,她更害怕听到“过去了”。
他放下了。
意味着那些快乐、痛苦、酸甜苦辣或是甜蜜的回忆,在他心中都已经一笔勾销,全部归零。这次,她终究还是慢了一步。
“这样也好,你毕竟提前见识了祖国的未来,我们都能为社会的进步贡献力量。”
说完,沈卓航站起身准备离开。
在出门前,蒋韵萱叫住了他。
“我们还会再见吗?”
沈卓航掀开门帘的手停了一下,思考了几秒钟,然后坚定地说:“会的,我们一定会再见。”
十五年后。
北京,人民大会堂。
夜幕降临,灯光亮起。
2009年度国防科技贡献奖颁奖典礼,这是我国国防科技界“幕后英雄”的荣耀时刻,缓缓拉开序幕。
晚会开始时,大屏幕上播放了一段精心制作的纪录片,记录了珍贵的历史瞬间。
这不仅展示了我国国防科技力量的发展,也向观众介绍了一位位默默无闻的幕后英雄。
晚会的尾声。
沈卓航、李知渊、牛屿延和大屏幕上,廖阔在撞向敌机牺牲前,驾驶新型战斗机的最后一刻影像。
他们都是负重前行的人,只是有些人永远留在了黑暗中。
从遥远的学生时代到现在,已经过去了二十年。
跨越时间和生死的界限,他们一起站在光明之中。
最终。
大屏幕上展示的是一首字体各异、简短的诗:
亲爱的女孩,
愿你坚强,愿你高扬;
愿你勇敢打破世俗的束缚,
不被束缚翅膀;
愿你在逆境中成长,
成为自己的支柱;
愿你心中有火,眼中有光,
在黑夜中也能找到前行的方向;
愿你不惧未来,不被过去困扰,
以理想为帆,直面命运的风暴;
愿你一生,
充满希望和力量。
(全文完)